记者吭哧半天,分明也是不知。
“一元大武者,一头雄牛也!”作家自得了,拍拍记者的肩:“老兄,往后多读点儿古文吧!”
记者红了脸说:“我不是不懂装懂。你小解,引起了我要大便。我这正憋得慌呢,所以一时就想不起来……”跑向远处,匆忙一蹲……
翟文勉最后一个下车。他回头望望他的翟村,连缕炊烟也不见……
他心情沉重万分!
他提醒他搬来的孤胆英雄:“你那枪里,上了子弹没有?”
“噢对了,还没上子弹哪!”
对方赶紧往老旧的五四手枪里压子弹。之后,大喊:“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啦!”
其喊将落,一声牛吼顿起!谷口现出一丘庞大白物,似坦克,似装甲车,似推土机,耀武扬威地就奔过来了……
翟文勉低声说:“就是那老鬼畜……”
离着还半里多地呢,勇士慌慌张张便开枪。
叭!叭!叭!……
像小鞭炮,倒也响得脆亮。
作家怒斥:“你怎么开枪了?你不是说要等它离你三五步时再开枪吗?!……”
射出的子弹,不知都飞往哪里去了!
“一元大武”耀武扬威地仍踏将来……
“你小子他妈的快再上子弹呀!”
“没、没、没子弹了!子弹全射出去了哇!”
“操你妈!你存心让老子陪着你送死啊!还愣着干什么!上车上车!……”
勇士双手握空枪,傻眼呆瞪“一元大武”,僵在那儿。
作家面无人色,将他硬塞入车。
吉普车仿佛遭到当顶一棒的猪,晃头晃脑,笨笨哈哈的,掉头开走……
老旧“五四”被弃地上……
记者提着裤子朝吉普追去:“别撇下我!别撇下我!王八蛋!狗作家我半点素材也不让给你!……”
裤子落下,绊倒了后景大曝光的记者……
“一元大武”奔突起来,冲向作叭儿状的个三流记者……
翟村的后生却没逃跑。
他觉得逃跑不逃跑对他来说早已都是无所谓的事儿了……
他看得清楚,那头疯魔了的老白牛,怎样冲到连滚带爬的记者跟前,巨头一低,双角将记者从地上叉起,如同农夫用钢叉叉起一捆草。轻而易举,干得令人难以置信得灵活而且利索……
吉普车早已驶出很远……
记者在牛头上舞手划脚……
它顶着他,朝一棵树踏去。绕树一周,又朝另一棵树踏去。如是者三,终于它相中了一棵它所要寻找的树——一棵有断枝利茬的不高不矮的树。
它就翘首把他插在那棵树上——好像服装店的售货员,用叉杆将一件顾客挑了半天而最终未买的衣服,恼丧地叉挂在衣钩上……
裤子从记者身上褪下来,悬一大白……
那可怜的人儿仍在舞手划脚……
翟村的后生望着,竟丝毫也不感到触目惊心了,只是觉得所见有些滑稽……
他想——噢,它不过就是这样将狗插在人家的门楣上或院栅栏上的呀……
它退于丈外,以一头畜生所能做到的标准的“立正”姿态,向插在树上的那不雅的东西行“注目礼”。
“立正”之对于畜生来说,能做到它那样,也就算做得最标准最好了。
远远地望着它,他给予它一种客观的,毫无个人成见的发自内心的评定。好比一位教练,对受训的运动员之某一高难动作,给予场外的公正评定。
而它那样子,则显然的是在欣赏它的杰作。
忽然它亢奋地跳起舞来。是的,的的确确是在跳舞。不是跳任何意义上的古典或传统舞。是跳现代舞。是跳类乎迪斯科类乎霹雳类乎宇宙舞。它那如盘的四只大蹄子踢踏有致。它那庞大的身躯尤其他那夯壮的后臀,扭得相当猛烈。它那威武的头一扬一俯,格外显得骄横……
望着一头畜生亢奋而舞,如同望着一个人学婴而爬,对视觉同样是意外的犒劳。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造成着一种轰轰烈烈的感染力。使它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显得生动了起来。树仿佛也在扭。一片片的草仿佛开始抽搐。仿佛抽搐着抽搐着,马上就会变成一群群奇形怪状的东西,伴随着那一头疯魔了的邪性的庞大畜生兴高采烈踢踏欢舞。连插在树桠上那具不雅的半死不活的东西,胳膊腿仿佛也比划得更欢更来劲儿了——使人联想到一个把自己悬起来练泳姿的人……
翟村的后生受到感染和蛊惑,不由自主地,情绪难捺地,双脚也踢踏起来,身子也扭动起来,也竟有些兴高采烈起来……
他简直就不由自主……
他简直就情绪难捺……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轰轰烈烈地踢踏着如盘的四蹄,匪夷所思地扭着庞大的躯体,边舞边退向峡谷……
翟村的后生边踢踏边扭边舞亦趋随着跟向峡谷……
它终于退入峡谷去了。
就好比一位舞蹈演员边频频谢幕边退隐于垂地大幕之后。
随着它的消失四野肃静。
翟村的后生驻足在雕嘴峡谷的前面,瞪着斧劈般的两仞嵯崛山势,如望着空荡荡、寂悄悄的“大舞台”之台口,弄不明白自己刚才是怎么了……
他只记得它在峡谷口行了一次屈膝礼——是的,它那怪诞姿态,简直就是行屈膝礼!同时还对他呵呵冷笑。它那牛脸上的冷笑之颜,他是已经很熟悉的了……
然而他还是打了一串寒战!
从峡谷啸出一阵阴森森湿漉漉冷飕飕腥乎乎的异风……
他觉得它那种冷笑,酷似“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们惯常的冷笑。甚至使他想起已经死掉了的“老老爷子”活着时惯常的冷笑。
他又打了串寒战……
当黎明拖走了那一天的夜晚的残骸,一个艳红艳红的人儿飘出翟村。火也似的,霞也似的,血也似的,艳红艳红的那一个人儿,翩翩漫漫的,轻轻盈盈的,一只大蝴蝶似的,被风吹着一般似的,向雕嘴峡谷飘来……
那是翟村的宠女婉儿。
她提着她心爱的宝贝录音机。
录音机装着那一盘她最喜欢的磁带。
不知名的女歌星迷惘而迷乱地唱的是——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蓝天越来越近
越来越温柔……
而她穿的乃是她为自己的新婚之夜预备下的红绸睡袍……
翟村的男人女人遗老顽童则一排排一列列跪于村头齐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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