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却明显地老了,仿佛有三十多岁了。穿的也是打补丁的旧衣服,满面愁容。半个多月内,几乎就没见她露过笑脸。
母亲曾私下里劝小姨再找个男人。
小姨瞧着她的孩子,凄然地说:“大姐,我眼下没这心思,等把孩子拉扯成人再考虑吧。”
母亲说:“傻话,那时哪个像样的男人还会讨你?趁现在还算年轻,赶快找个男人吧,也能帮你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沉默许久后,低声说:“只怕找个不通人情的后爹,会给孩子气受。”
母亲急躁了:“哪个又是孩子的亲爹呀!但凡是个有良心的男人,能把你们母子俩撇下了不管吗?”
“大姐,你别那么说这个人吧……”小姨几乎是在请求。
母亲便忍住许多要说的话不说了。
我们家的日子也很艰难,小姨不忍心分我们全家的口粮吃,半个月后就带着孩子回农村去了……
从那一年至今,已整整二十三年了。我下乡,上大学,落户北京,就再也没见到过小姨了……
回想起这些往事,我对小姨充满了深深的同情。并且对那个造成小姨一生如此悲凉命运的,仿佛只一度存活在小姨心灵中的男人,充满了强烈的憎恨。我从哈尔滨到北大荒,从北大荒到上海,从上海到北京,在生活的道路上匆匆地奔来赴往,几乎就将小姨忘却了。只有弟弟妹妹们在来信中提及小姨,才使我想起这个与我们的家庭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是除了母亲而外惟一使我们感到最亲近的女人。即使想起她,也是想起了那个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双膝跪在母亲面前的,脸色苍白,两目盈泪的小姨。当时的离别情形,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太深了。如今听母亲讲,小姨已是不久于人世之人了,我对小姨的思念,油然而增强起来。
第二天,我本想就到双城去看小姨,却来了两个中学时期最要好的同学。他们是到家里来请人去帮忙安装土暖气的,意外地见到我,自然就聊了起来,误了火车时刻。
第三天,我生怕再被什么人耽搁在家中,一清早便离家,赶上了去双城的郊区火车。
小姨家所在的村子竟是个大村,有百户人家以上。新盖的砖房不少,有些人家连院落围墙也是砖的。足见农民们的生活是比过去富裕多了。
我向几个村人询问小姨家住哪儿,都摇头说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我只好又说出“小姨”的名字,他们才恍然大悟,纷纷说:“原来你要找秀秀她妈呀!”一个姑娘便主动引领我。
路上,她问我:“你从天津来?”
我反问:“为什么你以为我从天津来?”
“秀秀在天津读大学嘛!你和她是同学?”她用一种猜测的目光看我。
我说:“我从哈尔滨来,秀秀是我表妹,她妈是我姨。”
“是吗?这我可从来不知道……”她那猜测的目光,就转而变成了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要把我“研究”透彻似的。
姑娘引我走入一个破败的院落,说:“就住这儿!”那房子,很久未修缮了,与周围的变化极不协调。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一位中年女人在炕间熬药,惊奇地扭身看着我,问:“你找谁?”
我说:“我从哈尔滨来,看我小姨。”
她“啊”了一声,说:“快进屋吧,我知道你是谁了,她天天念叨你呢!”
走入里屋,见小姨躺在炕上,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她怔怔地瞧着我。
“小姨!”我情不自禁地叫道。
“是……绍生?!……”小姨便要挣扎起身,却是挣扎不起。
我立即走到炕边,轻轻按住被子,不使她动。
小姨拽住我的一只手,眼中落下泪来,说:“想不到我还能活着见你一面……”
那女人,是小姨家的邻居,受村人们的委托,天天来照料小姨的。我向她道过了谢,她就走了。
她走后,小姨用手轻轻拍着床边。她那只手很枯瘦,皮肤也很粗糙,呈黧黑色。她已病得连抬手的气力都几乎没有了,手臂像死肢似的贴在炕上,连手腕也看不出在动,只有僵曲的手指抬起,落下……这双手曾多么温柔地爱抚过我啊!
也许只有我才能明白她的意思,我轻轻走到炕边,坐了下去。
她那只手抓住了我的手,抓得那么紧,仿佛她全身最后的力量,都集中在她那只手上了,就像一个惟恐被单独留在家里的孩子,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不放一样。
我心中一阵酸楚。
我注视着她的脸,想要在这张脸上寻找到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想要重见昔日的美。哪怕是一点点美的余韵,小姨她不过才四十多岁啊!这张脸曾在我还是一个男孩子的时候,使我初次懂得了什么叫羞愧,也使我初次懂得了什么叫美好。然而这张脸如今苍老得使我根本认不出来了,浮肿,灰黄,目光无神,头发稀少得可怜。
“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小姨用微弱的声音问,无神的目光,凝视在我脸上。
“不,小姨,你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我转过脸去,不忍再望着她。
“我会好起来?……也许……我想,我也不会就这么……就死了……”她微笑了一下,像阳光在枯叶上的一抹闪耀。
几只母鸡气宇轩昂地逛进屋里,仿佛它们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似的,目中无人地东刨一下,西啄一口。
小姨又开口说:“你……替我……喂喂鸡……外屋粮箱里……有米……”
我便起身将鸡唤到院子里,一边机械地撒米,一边又想到了那个仿佛隐藏在小姨可悲命运的阴影之中的男人,并为自己也是一个男人感到罪孽深重。
突然听到屋里一阵响动,我慌忙走进屋去,见小姨倒在地上,地上一片水,毛巾和香皂浸在水中,脸盆却滚到了墙角。
我慌忙将小姨扶起来,抱在炕上。她的身体竟瘦得那么轻!衣服也湿了,一手还抓着湿毛巾。
“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我……想洗洗脸……洗洗……头……”小姨那苍灰的脸上竟因羞愧出现了红晕。一个女人的自尊心,无比强烈地震动了我的灵魂。啊!我的小姨啊!
我不知说什么好,任何语言都不能准确表达我当时复杂的情感和思想。我默默捡起脸盆,捡起了香皂和小镜子。镜子,已经碎了。
我重新兑了一盆温水,放在炕边。我坐在炕边,将小姨的头枕在我的膝上,一声不响地给这个我小时候曾非常敬爱过的女人洗了脸,洗了头。我这样做,觉得我仿佛是在向这个女人偿还什么。可这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偿还!泪水,从小姨的眼角溢了出来,也从我的眼角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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