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寻找不到父母的坟,也寻找不到小琴的坟,他的心情非常失落,也非常沮丧。
从紫薇村灯光最稠密处,隐隐传来了歌唱声:
若你爱他我成全
我信爱情也信缘
你俩既有缘
我祝福你的爱恋……
在他三十年的监禁生涯中,后七八年知道中国有电视了。而且集体看过几次。后三四年知道什么叫“卡拉OK”了,而且从电视里听过。
他望着最稠密的那片灯光,又惊诧于紫薇村也有供人唱“卡拉OK”的时髦地方了……
入夜,当村中的最后一盏灯灭了时,他蜷在红磨房的废墟上睡着了……
他是被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扰醒的。天已大亮。一个明媚的艳阳天。停车场上已经快停满了车。一双双一对对城里的恋人爱侣,下了车,在一个姑娘的引导之下,队形松松散散人人你呼我应地漫步儿往村里走去……
他更加困惑了,尾随其后,也想看个究竟。紫薇村已不复是三十年前的旧模样,十之八九的房舍是新的了,村路也拓宽了,而且铺上了水泥方砖……
外来人们跟着那姑娘走到了一处旧宅院外。那旧宅也是翻修过的。门上是一块黑匾。匾上的白字乃是——“当年凶案始发地”。
那姑娘开始解说:“各位来宾,各位首长,各位观光者,紫薇村人竭诚欢迎大家!这儿,就是三十年前小琴杀死刘家夫妇及村长的作案现场。里面有再现当年悲惨恐怖情形的泥塑人像。请各位随我进去,听我详细道来……”
于是人们都跟她进去了。只四十八岁了的卓哥一个人没进去。
他抬头望着那黑匾,三十年前的旧事,一幕幕浮现眼前。胸口如同堵了一大团麻胶,感到喘不过气来……
片刻有胆小的女人仓皇跑出,口中连叫:“太吓人了!太吓人了!和真的情形似的,血流了一床,两颗头落在地上……”
然而他看出,她们怕是真怕的,却也由真怕,获得到了某种真的满足。
又片刻,人都出来了。随着那紫薇村的后代姑娘继续往村里走,不一会儿来到了又一处旧宅前。门上也悬一块黑匾,匾上的白字乃是——“第四条人命归阴处”……
那姑娘又如数家珍地讲解起来:“各位,这儿就是当年的治保主任……”卓哥转身走了……
红磨房的废墟那儿,一双双一对对城里的年轻人,跪拜一片,并纷纷以红土抹额……
紫薇河两岸,小贩的叫卖声一阵比一阵高,不绝于耳。
忽然那些跪拜的城里年轻人都朝紫薇桥跑去。他听到他们一边跑一边这样问答:
“算得准吗?算得准吗?”
“挺准的。是当年给刘氏夫妇算过命那个人的孙子呀!准不准的,算着玩玩儿也有意思嘛!反正不贵,一卦才十元钱!”
那只有门的封闭的大“仓库”里,原来便是小琴的坟。和当年红磨房前的断碑。
另一个紫薇村的姑娘在对另一批人如数家珍地讲解:“各位,别看这坟头小,这可是当年卓哥被戴上手铐前亲自将小琴埋了的地方呀!他对小琴的一片真爱,诸位就可想而知了!这碑呢,是当年被卓哥一大锤砸断的。哪位可能要问了,为什么不立块坟牌儿呢?不能呀城里哥儿。小琴她毕竟是杀了四命的元凶嘛!我们紫薇村人这点儿原则性还是讲的。又为什么要盖起这么种建筑将她的坟封闭了呢?是怕她凶魂不散,溜出来蛊惑人再害人嘛!不瞒大家,我们每晚都是要关了门上锁的!这不是迷信,这是为了弘扬一种鬼文化嘛!……”
卓哥想挤进去给小琴磕个头,但被一名穿治安服的小伙子拦住了。
“票!”
他没票。
他只好站在外边,看着别人们被验了票后,一拨拨进去,一拨拨出来。出来的个个神情肃穆,猜不透都在想什么……
卓哥尾随着人们,身不由己地踏着石阶上了山。紫薇山上,紫薇庵前,也设了卡,也验票。
他见一位老尼出来,忙上前深鞠一躬,恳求道:“女菩萨,行行好,我凑不够买票钱,请代我焚一炷香,在庵里祈祷一番吧!”
四目相对之际,那老尼立刻低下头,竖掌于胸,彬彬地还礼道:“不知施主祈祷什么?”
他说:“祈祷那当年的小琴,切莫于阴间等她的卓哥,还是早早投生了吧!”
老尼说:“施主放心。这是我能办到的。”
他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交向那老尼,又说:“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请替我为庵里买一支烛吧!也算我对您的一点儿谢意。”
老尼犹豫了一下,见他心诚地伸着手,只得接过去了。
她又竖掌于胸,彬彬还礼,口中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恳切,老尼只好礼纳了。”
他望着她转身徐徐离去,刚才在小琴坟室外都能忍在心里的泪,此刻是再也闸不住了,顿时的便如山泉涌满两眼!
他认出了那老尼是自己当年共同在红磨房里生活了些日子的媳妇!她已老态龙钟,步子蹒跚。而且,永远再也直不起来地弯下着她的腰了……
他从紫薇山他所站的地方,眺望着山下的紫薇村,双膝一屈,有些习惯地想要朝着紫薇村跪下去……
却只不过双膝一屈,立刻又站直了腿。
他在心里说:“姐,姐,等弟挣到钱,买得起票,一定月月来看你!……”
他一转身,混在些个城里的红男绿女闲妇游汉之中,大步下山去了……
荒弃的家园
芊子感到自己像一只蒸笼上的虾——赤日当空,仿佛炽红的毒眼,被某种强烈的报复的目的燃烧着,灼灼地盯住她这个大地上的渺小极了的活物,使她无处躲藏无处逃遁,非要将她晒干了晒焦了不可似的……
脚下的土地也是烫的。热烘烘的地气,透过她那双旧布鞋薄薄的胶底儿,直接蒸着她的双脚。
她的腰早已酸了。她几乎是匍匐在地,机械地割着麦子。麦秸干得脆极了,锋利的割茬儿将她的双手她的胳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躺倒的麦束,宛如一批批遭到杀戮的东西,着地之前发出嚓啦嚓啦的呻吟……
四周全都是野草。半人高的野草,倒反而日头越毒越充满了生机似的,葳蕤地欺剿着她家的两亩麦地。从山坡上望过来,这两亩麦地,像一床绿被面上打的黄补丁。山坡下,晌午的翟村静得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它的上空也没有一丝炊烟缭绕。仿佛翟村人早被一场大瘟疫彻底灭绝了,根本没有需要做饭吃的活人了……
“芊子姐……”
芊子回头一瞧,见是更生。她姐夫的小弟。那县中学初二的学生,戴一顶特大的草帽,手拎着塑料袋儿,正目光定定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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