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儒气十足的书卷少年,使芊子内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嫉妒之火。
她憎恨地瞪了他一会儿,复又机械地割麦子。
“芊子姐……”
“没意思地叫我干啥?哪个是你姐?套啥近乎?滚!……”
芊子猛地站起,气呼呼地冲那少年嚷了几句。
“你……我是想告诉你,你裤子后边开线了……你咋不穿内裤呢……”
那少年说时,自己先脸红了。
芊子左手朝后一摸,摸到了自己的屁股,摸了一把湿漉漉滑腻腻的感觉。她浑身上下早已汗洗似的了。
芊子也倏地脸红了。她恼羞成怒,几步跨到那少年跟前,厉声呵斥:“那你就看吗?看了老半天是不是?还姐、姐的讨的什么好嘛!……”
“我……没有……我……”
她不由他分说,啪地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小不正经的东西!再不滚一镰刀砍死你!”
由那少年而想到他的哥哥也就是自己的姐夫,继而想到自己的姐姐,想到自己的哥哥和嫂子。她内心里的憎恨陡增了十倍似的……
那少年捂着脸,怔呆了片刻,缓缓转身,屈辱地走开了。
由自己的哥哥姐姐,继而想到了一切出走四方,将翟村荒弃成目前这种样子的翟村人。芊子也憎恨那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所有的自己从前的小姐妹们。是的,她深深地憎恨那些出走了的翟村人,不管他们从前与自己的关系有多么亲密,关系越亲密的她越发憎恨。她觉得他们绝无例外地,全体地都对她犯了一桩罪。那一桩罪应该被定为间接坑害罪。她自己这么认为。
芊子又下意识地朝身后摸了一下,紧接着冲更生的背影喊:“你站住!”
那少年站住了,但是不回头看她。
“你再过来!”
那少年不动。
“挨了一巴掌就生气呀?你既叫我姐,姐还打不得你一巴掌呀?听话,过来吧!”
“好更生,就算姐求你了行不?”
芊子的语调不禁变得柔细了,甚至有些低三下四起来。
终于的,那少年低垂着头,又默默走回来了。
“更生,姐裤子这样,是进不了村的,万一碰着谁呢?”
“……”
“更生,这两亩地,就姐一个人收,三四年年年这时候,都快把姐累垮了。脏衣服一堆,姐顾不上洗了,你别笑话姐……”
“……”
“你知道的,姐以前不是个没羞的人……”
那少年已听明白了芊子的意思,默默脱下了自己的长裤,朝她低垂着头一扔……
“你转过身去……”
不待她命令,那少年已然背转过身去了。
芊子换上他的长裤后,见他已在替自己割麦子了。
芊子因自己对他的强烈的嫉妒,因自己扇他那一个大嘴巴子,而感到了几分内疚,几分自责。
“更生,把上衣掖短裤里多好。要不你也古古怪怪的,会让人见了笑话……”
芊子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几分长姐似的温爱。其实她比那十五岁的少年只大两岁。如果翟村还是从前的翟村,村里的中学一直办着,那么芊子肯定也进了县中了。而且应该是翟村最值得骄傲的一位高二学生了。当然,使芊子这一夙愿彻底化为泡影的,主要还是她的娘,如今娘竟成了她无法摆脱的累赘……
那少年弃了镰刀,直起身,背对着芊子,很听话地将上衣往短裤里掖着……
“更生,先不忙割了。你过来,陪姐坐下歇会儿,说说话儿……”
芊子已经很久没与人交谈过了,村里已没有她乐意与之交谈的人了。她一天里说不上几句话,而且只能和娘说,那当然也不能算是说而是怨骂。曾是娘骂她,近来是她骂娘。
芊子忽然产生了想与人交谈的愿望,这愿望极强烈。
更生似乎体恤到了她的心,迟豫片刻,默默走过来,默默坐在她身旁的麦束上。
“考完试了?”
“嗯。”
“考得咋样儿?”
“还行。”
“怎么叫还行呢?排多少名?”
“全班第三,全校第十二名。”
“看不出,你倒真要强!回来干啥?”
“想家了。”
“家?……”——芊子冷笑起来,“你哥和我姐,他们丢下你和我不关心了,你还有什么家?无非是那幢破屋子,破院子。有天我经过,都满院子长了野草了!……”
“我回来就是要铲铲草。”
“亏你还有这份心思!你是想你家那幢破屋子破院子了吧?”
“嗯!”
更生打开塑料袋儿,放在芊子面前——里边是各种糕点和几筒饮料。
芊子正渴得很,也正饿得很,便不客气地抓起就吃,打开就喝……
那少年自己却不吃也不喝,他忧忧郁郁地说:“我路过咱村原先那大鱼塘,塘堤一段段塌了,水都跑光了,快见底了。有一头不知谁家什么时候淹死的猪,在塘里发着臭……”
“别说!说别的!……”
芊子感到一阵恶心。
“原先的水渠也一段段塌了……”
“我早知道。”
“还有果林,被砍得乱七八糟……”
“我也砍过。大白天!”
那少年望向她,目光中有深深的惋惜,也有不愿说出口的谴责。
“瞧着我发愣干啥?当柴烧,不砍白不砍反正也没人管。”
“老广泰站在果林里,像根木桩子,在想什么似的……”
“哼,他也没资格管了!”
“我好伤心,咱们翟村不该落这般下场。”
“你够了!翟村翟村!你怎么不替我伤心,我就该落如今这下场吗?”
那少年又有些发愣地望向芊子。
“你哥又给你寄钱了吧?”
“嗯……”
“你哥是王八蛋!我姐也是!他们当初离开翟村时,对我许的愿多好哇!可现在他们怎么不给我寄钱了?你说!……”
“芊子姐,你不知道原因吗?”
“我知道个屁!我连他们在哪儿都不清楚了!”
“他们……他们……分开了……”
于是轮到芊子瞪着更生发愣了。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
“我的意思是……他们不在一起过了。你姐,和外省一个炸油饼的好上了,带着孩子不知跟那人到哪儿去了……我哥信上告诉我的。我哥一开始想找,后来也不愿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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