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老栓心里害怕极了。他不敢站起,惟恐在想站而没有站起来前,早已被一脚踢下桥去了;他也不敢蹲在那儿不动,因为那简直等于是在期待着对方的狠狠一脚。他不得不仰望着对方。因为他不愿死了还被认为是怪自己不小心。而一直仰望着的结果,是对方阴冷的目光使他心里更加发毛。他还不知该主动说什么好。分明的,对方并不打算听他说什么。处在那么一种顷刻便会送命的凶险境地,他也根本没话跟对方说。他想佯装笑脸以示镇定,却只不过咧了咧嘴角,笑不成。他像一个手无寸铁连姿势都处于绝对劣势的人,而眼面前是一头随时会向自己进攻的凶恶的大猩猩,或一只狂獒……
他就那么蹲着,就那么一脸古怪地仰望着韩小帅,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后,也就是向有护栏的桥面移动。移动的速度,比某些高层建筑旋转餐厅旋转的速度快不了多少。等他向后移动了够一大步的距离,韩小帅那双特大号的战靴,横跨一步,就又使他没了安全感,又处于凶险的境地了……
他的牛,倒没有丝毫的不安全感,也看不见身后两个人之间的紧张态势,优哉游哉地甩着尾巴。
翟老栓终于移到有护栏的桥面了。他猛地往起一站,竟没能立刻站起来。蹲的时间太久了,双腿麻了,站不大住了。他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扶着护栏才算费劲儿地站稳。于是他能笑了。笑得很欣慰。有一种获胜的感觉。
韩小帅也笑了。笑得意味深长而又邪性。仿佛要以自己那一种笑告诉翟老栓明白,获胜的是他韩小帅。他那张胖脸看去有些浮肿。显然,昨夜对于他又是一个酒色之夜。
尽管已经站稳在有护栏的桥面了,翟老栓的安全感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事。桥的护栏不高,仅到他的腰那儿。倘韩小帅要将他扔下桥去,仍是举手之劳。于是他紧走了几步,绕过牛车,站到了桥中央。他前后望,桥的两端都不见个人影儿。即使已站到了桥中央,他依然觉得那一份儿安全感似有若无。
“翟老栓,你用装过粪的篮子,装我们韩家的银矿石,你什么意思?认为我们韩家的银矿石和粪是一样的东西?”
韩小帅开口说话了。
“我没你说的那个意思……”
翟老栓低声替自己辩护。
“你不知道偷我们韩家的矿石将会落个什么下场吗?”
“我没偷。你亲眼看见了,我是在这儿捡的……”
“你偷了又有什么用处呢?你又没办法把银子提炼出来……”
“我没偷。我说我没偷……”
“你没办法把银子提炼出来,不是偷了也白偷吗?……”
“我没偷!……”
翟老栓终于忍不住大喊起来。
“是你偷的!老子说是你偷的,就是你偷的!到哪儿也变不成是你捡的!……”
韩小帅一步跨到他跟前,嘴逼近他的脸,也冲他大喊起来。韩小帅的喊声可比他的喊声高多了,底气十足,使他感到震耳欲聋。混着酒气的浊臭的胃气,一阵阵喷在他脸上。显然由于他竟敢大喊,韩小帅已经光火到快要暴怒的程度了。
身材瘦小,老实而又从不在人前低三下四的翟老栓;六十多岁的翟老栓;已经有了十几岁的孙子的翟老栓,由于惧怕,由于孤立无援,不得不明智地在二十四五岁的村长侄子的面前屈辱万状了。
他腰抵着牛车边沿,身子朝后仰着,结结巴巴地说:“小帅,大侄子,别生气……我……我这不是……其实我打算捡了给你们矿上送去……”
“还敢说捡的!”
韩小帅吼着,表情可怖的脸,又逼近了翟老栓的脸。
“大侄子,大侄子,有话好说……”
“谁是你大侄子?你他妈算什么东西!自己说偷的!……”
“……”
“不承认偷的我坐地弄死你!”
“我……偷的……”
从不在人前低三下四的翟老栓,那会儿全没了不低三下四的勇气。
韩小帅又邪性地笑了。他退开一步,研究地瞧着翟老栓说:“贼都像你这样,偷了东西,被人赃俱获了,就狡辩是捡了人家的,正打算给人家送去。是不?……”
“……”
“是吗?!”
“是……”
翟老栓的眼角,溢出了一滴老泪。
“过些日子就要‘民选’了,你仍不改主意吗?”
“我……我还没拿定主意……”
“撒谎!你早就拿定主意了,要选翟学礼那小子是不是?还四处鼓动别人选他是不是?……”
“我没四处鼓动过别人。我只对自己的一票负责任……”
“负责任?放你妈的屁!负责任你不选我叔叔?我叔叔哪点儿对你不好了?……”
“不是因为你叔叔对我好不好……他……他已经是县政协的副主席了,已经是县委委员了,何必还要争一个村长的身份呢?……”
翟老栓的表情、口吻,一时地又有点儿不卑不亢起来——他猛地想到了他的车上放着一柄镰刀,而且磨得锋快。三月正是柳条变柔的时候,他本打算顺便割捆柳条编几只新篮子新筐的。在和韩小帅说话那会儿,他撑在身后的一只手暗中在车上摸。一摸着镰刀,胆子有那么点儿壮了。他横下一条心——必要时和对方拼命。
“放你妈的屁!”——韩小帅又立眉竖目破口大骂,“你个老东西懂什么?你以为我叔叔只会赚钱啊?他老人家还懂政治!为了他的政治他在乎是不是村长!他必须是村长!……”
韩小帅越说越气。他的目光忽然发现了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往地上瞅。于是翟老栓的目光也往地上瞅。地上什么值得人注意的东西也没有。矿块全被翟老栓捡到篮子里和倒在车上了。不,地上还剩着一块,惟一的一块,用以卡住车轮……
韩小帅的目光是在盯住它瞅。他再次笑了。笑得尤其地邪性了。邪性的笑刚一从他浮肿的胖脸上收敛,他就开始踢那矿块。
翟老栓急欲推他。没将他推开,反被他一胳膊搪得连退数步。
“大侄子,别……别……千万别啊!……”
翟老栓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抖抖地哀求。
牛不晓得自己性命攸关了,扭头望它的主人,那样子仿佛是在问主人:咱们闲呆在这桥上干吗呢?该往哪儿去往哪儿去吧!……
韩小帅却说:“别叫我大侄子!你也配有我这样身份的大侄子?……”
他一只穿了特大号战地靴的脚朝后收了一下,随即用力踢出。卡住车轮的矿块被踢开了,在冰面上滑了一段,落到桥下去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