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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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车也像那矿块一样在冰上朝后斜滑。老牛不明白怎么回事儿,抬起一只蹄,梗着脖子,企图稳住那股不期然的后拖力,并将车向前拉去。

  但是它没办到。它抬起的那只蹄刚一落在冰面上就打了个滑,使那条前腿跪倒了。紧接着它的另一条前腿也跪倒了……

  它“哞”地叫了一声。叫声刚发,车已从缺失桥栏的地方滑下了桥……翟老栓看到他的老牛的头高扬了一次,而身子却猫似的趴在了桥面。还看到牛身被从半截水泥护栏桩里刺出来的钢筋刮了一下,于是有什么黏糊糊的腥热的东西飞溅了他一脸。牛的一只角也被那半截水泥护栏桩别住了一下……

  那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内。牛的叫声是在桥下中断的。继之是牛车撞石的折裂声,牛身重坠的闷响。再继之,一个硬性的物件啪嗒自空落在他的脚旁……

  翟老栓一时骇然得张大了嘴。那时三月的太阳已经升在了他的头顶。它暖意微微的阳光开始将桥面上的旧雪融化。从牛车坠下的地方,向一边扇状地呈现着一片密集的红色的点子。是血滴。他本能地抚了一把脸,手也红了。溅到脸上的也是牛血。他朝村子的方向望望,仍不见有人影走来。只有少数几户人家的烟囱冒起了青烟。三月,北方农民们劳作的精神头,还没被季节彻底唤醒……

  韩小帅走到桥栏旁,一手放在桥栏上往下看了会儿。随后他走到翟老栓跟前,掏出了烟。

  他叼上一支烟,看翟老栓一眼,又将那支烟夹在手指间了,以训孩子般的口吻呵斥道:“你哭个什么劲儿?不就一头老牛一辆破车吗?赔你就是。不让你受损失。我不是成心欺辱你,我就是图看一遭刺激……”

  翟老栓已泪流满面。既心疼他的牛,也怕韩小帅伤害他。当然,他的泪中也有恨的成分。倘若镰刀依然握在他手里,他也许会挥舞着与对方玩命的。

  但镰刀已随车掉下桥去了。

  其实,韩小帅是来察看桥栏损坏的情况的。昨夜是他亲自押送的卡车在桥上出了故障。他叔叔,也就是村长韩彪,命他找几个工人修好,不得拖延。在“民选”前,村长韩彪可不愿因些不足论道的小事儿使自己的竞选形象受损……

  韩小帅将手中的烟塞在翟老栓嘴上了,接着掏出打火机替翟老栓点烟……

  “你他妈的倒是吸一口呀!还得老子替你吸着哇?……”

  翟老栓已变得孩子似的听话,遵命吸了一口。

  韩小帅又从衣内兜里掏出了一捆钱。是的,是一捆。崭新的,用纸条扎着的一捆钱。他像夏季里手不离纸扇的人用收拢的扇子拍手心似的,一手捏着那捆钱,往另一只手的手心拍击了几下,然后毫不在意地将那捆钱塞入了翟老栓的袄兜……

  钱是他昨夜聚赌刚赢到手的。或者说,是别人们成心输给他的。每年的春节期间,他都能小赢那么四万五万的。而且,赢的不是新钱还不行呢。那些成心又巴不得输给他钱的人,春节前就得将崭新的钱四处托关系换好……

  韩小帅自己也叼上了一支烟。他吸了几口,望着呆呆木木的翟老栓,缓和了语气说:“老栓大伯,别生气。刚才的事儿,那是我跟你闹着玩儿呢,别往心里去。现在我要跟你说正经的了,两件事儿,你给我听好——一,护桥栏是你的牛车撞坏的。你就对人说牛在桥上毛了。牛肉牛皮,你还能卖不少钱。护桥栏我们矿上雇人修。你得实惠,好名声归我们矿上……”

  翟老栓嘟哝:“什么实惠?我那牛,我那车,怎么也值……”

  韩小帅打断他道:“行啦行啦,我不是已经揣你兜里一万了吗?‘民选’以后,你找我,我保证再给你一万。我小帅一言既出,那也是讲信誉的!……”

  翟老栓的老泪,从眼角流到嘴角,湿了烟。他就那么叼着已经湿灭的烟点了点头……

  “你同意了,很好。咱不NB023唆第一件事儿了。”——翟老栓的帽子不知何时掉在地上了。韩小帅的手放在他后脑勺上,在他的短头发上抚捋了几下,那意思是对他的态度已经有点儿开始朝友善的方面转化了。然而翟老栓却并没化悲为喜,更没暗暗地受宠若惊。他更加觉得自己一个六十多岁的人,被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由着性子威胁一阵又如此这般放肆地对待,实在是他的奇耻大辱……

  “老栓,第二件事儿你可尤其要听明白了,那就是关于‘民选’的事儿。我再强调一遍,我叔他老人家,对这一次能不能当上村长特别在乎。这关系到他老人家的形象问题、面子问题。‘民选’嘛,民主方式嘛!他前两届都顺顺利利地当上了村长,如果偏在我们村被定为‘民选’试点村的这一次竟把他给选掉了,让他老人家以后的面子往哪儿搁?那不是成心往他脸上抹黑,成心拆他老人家的台吗?所以他老人家不惜任何代价也是要当上这一届村长的!所以,你翟老栓要是带头不选他,那你就是他老人家的仇敌了!你想想吧,是他老人家的仇敌有你什么好果子吃?NC267?我劝你还是别做这个坏榜样!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浑身起的什么刺儿?那光荣吗?只要你这一次选他,我答应你,把你儿子媳妇都安排到矿上去!你儿子可以在我手下当保安。每月三百大元,不沾泥不湿水的,不强过于和你终年在地里辛劳吗?至于你儿媳妇嘛,我更会给她安排种轻闲的事儿做……”

  翟老栓一边默默听韩小帅说着,心里一边想——你手下那些保安员尽是些什么东西?不就是些成天吃喝嫖赌的杂种吗?好人家会让自己们的儿子在你手下当保安员?他又想到,因为对方曾几次在路上拦住他模样俊俏的儿媳妇进行调戏,他的儿子几次想杀了对方。倘让儿媳妇到矿上去,那还不等于送上虎口哇?……

  他忍不住流着泪顶撞道:“就是我投了你叔一票也没用,我又不能代表所有不打算投他票的人……”

  韩小帅又瞪起了眼睛。他吼:“别人怎么样关你屁事?现在说的是你自己!别人我们有别的办法去对付!你给个痛快,到时候你那一票究竟选谁?!……”

  被目光咄咄瞪着的翟老栓不吭声。

  韩小帅期待了几秒钟,没耐心了。他摔掉烟,倏地高举起手,分明的是想一巴掌扇向翟老栓的老脸……

  翟老栓撩起目光,眼神儿近乎迟钝地望着韩小帅那只手。

  韩小帅的手竟没扇将下去。他邪性又宽恕似的笑了。他那只手,又抚捋孩子的头似的,照前次那样抚捋了翟老栓的头一下。

  “咱们好说好商量,行不?我不逼你开口,那多过分。你要是改变了,到时候准选我叔一票了,你点一下头。要是还不呢?那你就摇一下头。我也不为难你了。民主嘛,那是要自愿的。或点头,或摇头,那完完全全是你的自由嘛!你给我个痛快的态度,我转身就走,行不?还有好多要紧事儿等着我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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