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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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小帅显出一副诚心诚意又耐心可嘉的样子。

  翟老栓本是不想点头的。确切地说,本是想摇头的。然而,在他们双方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他竟点了一下头。虽只点了一下,但那也是点头,不是摇头啊!正如他的手,在贪婪地捡那些对自己毫无用处的银矿块时,违背他的意识的支配一样……

  韩小帅这一次的笑,全没了邪性劲儿,笑得那么由衷。

  他笑着说:“老栓,你可不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就叫耍两面派了。不论谁,要是在‘民选’这种倡导民主的事儿中耍两面派,那可都是可耻的行为。你是不是耍两面派了,过后我们也能调查清楚。有我叔他老人家想调查清楚居然调查不清楚的事儿吗?没有过吧?……”

  翟老栓的头,又违背意识地点了一下。

  于是,在瘦小的翟老栓面前,韩小帅缓缓将他高大的身子弯下去,从地上捡起了翟老栓的帽子和另一样东西。他替翟老栓戴上帽子,将另一样东西塞在翟老栓手里……

  “拿着,留个纪念。快别心疼你的牛你的车了。人还经常有死于非命的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我不是保证了嘛,‘民选’后我会赔你一头壮牛一辆新车的……”

  韩小帅说罢,拍了拍翟老栓的肩,扬长而去。

  翟老栓望着他的背影走到桥的尽头,低头看时,见自己手中是一只牛角。生生地从牛头上别下来的,角根血淋淋的一只牛角……

  翟老栓梦游似的回到了家里。他的样子令全家人大骇。老伴儿惊问他怎么一脸的血星子?他说不是自己的血,是牛血溅在脸上了。老伴儿这才瞧见他手中的牛角,目瞪口呆再说不出一句话。儿媳妇闻声从另一间屋走过来,问牛怎么了?

  他将手中的牛角朝儿媳妇一示:“这不……”

  儿媳妇尖叫一声,喊来了儿子。

  儿子也连连跺脚,一迭声急问他牛怎么了?

  他还是那句话:“这不……”

  儿子火了:“爹你这不这不的什么呀?我们都看到了你手里拿着咱家的牛……牛的角!可咱家的牛究竟怎么了啊?……”

  老牛是家里的大宗财产之一,同时是家里的功臣。

  翟老栓又屈辱又生气。他的屈辱自是不必再细述了。他气的是——在他看来,全家人关心牛似乎大大地超过了关心他这位一家之主……

  他突然往地上一蹲,捂面痛哭。等他哭够了,将在桥上遇到韩小帅的情况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全家人都沉默了。一时你望我,我望你。

  孙子却又号啕大哭起来。他家的牛是头母牛。并且,已怀了犊,过几个月就该生小牛了。孙子哭的是自己看不到小牛了。

  儿子狠狠扇了孙子一巴掌。

  他以为儿子会怒发冲冠,操起锨啦镐啦的冲出家门去找韩小帅拼命,儿子却分明地没恨到那种程度。扇了孙子一巴掌之后,儿子已变得相当平静。

  儿子问:“钱呢?”

  他就从兜里掏出了那一捆崭新的钱。老伴儿和儿媳妇的两只手同时伸向了钱。老伴儿离他近,儿媳妇的手还没触到钱,钱已被老伴儿一把掠了去……

  老伴儿眼看着钱,嘴里问:“你刚才说是多少?一万是吧?这钱可真新!……”

  接着就手指抹了唾沫,一百二百三百地出声点数……

  “妈你烦不烦啊!再说你点的慢劲儿的!……”

  钱随着儿子的话,又被儿子从妈手中掠了过去。

  儿子不理妈在以怎样的一种目光瞪视自己,将钱朝自己的女人递了过去:“你去数清楚是不是一万!”

  于是媳妇接了钱转身便走;于是当妈的后脚紧跟着媳妇也便走……

  只剩父子俩了。他们相互注视着,似乎都希望进行一场开诚布公的长谈;又似乎都觉得其实已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咱家那头牛太老了,是不爹?”

  翟老栓神情麻木地点头。

  “咱家那辆车也太破了,都快散架了。”

  “……”

  “按说,他也够大方的。赔一万,不算少。”

  “……”

  “他说得也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况牛皮牛肉归咱们。一万够再买头壮实的牛再买辆新车了……”

  “……”

  “这几天我总反复地寻思,什么‘民选’不‘民选’的?民主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咱们何必跟韩家过不去?他不是讲了让我到矿上去吗?我去!爹你以为我一年到头跟你在地里辛苦我没烦啊?再辛苦从地里能弄出几个钱?我早烦了……”

  翟老栓猛地站起,指着儿子大吼:“你滚一边去!”

  此时他的血性终于是恢复了一些。

  儿子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作。

  “滚啊!”

  翟老栓跺了下脚。

  “爹你冲我发的什么火啊?你有主张,在桥上怎么不冲韩小帅声明?怎么眼瞅着自家的牛和车被毁了?……”

  儿子嘟嘟哝哝地转身走了。在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回过头,平静又坚定地说:“那么,咱们父子俩,你也别代表我,我也别代表你。你选你信任的人吧。我还选韩彪。总而言之是那句话——‘民选’啦民主啦关我屁事?谁带给我好处我选谁!”

  翟老栓盯着儿子,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

  但,儿子的话,彻底地推倒了他心里曾产生过的一种愿望——企图在“民选”的机会中,证明自己是一个有政治觉悟、有正义感,不但对自己一家的利益负责,而且对全村的利益负责的愿望。

  是的。韩小帅的凶恶只不过动摇了它。

  儿子平静又坚定的一番话,却彻底地推倒了它。并且像把大扫帚一样,将那愿望的残余也从他头脑中清除干净了……

  当天晚上翟老栓出现在复员兵翟学礼家门口。

  踌躇满志一心要竞选村长、为全村人竭诚服务的复员兵家里,聚着几个他的鼓励者和支持者,正群情激昂地议论着“民选”的事。

  “他韩彪为啥当了县委委员、县政协副主席,却还想占着村长的位子继续当下去?还不是打算牢牢地将咱全村几百口子人的命运长久地控制在他手掌心里吗?……”

  “那是!好让全村人的儿女辈辈当他韩家矿上的劳工嘛!……”

  “也是咱们翟村人贱,为了自己儿女每月挣他矿上的二三百元钱,争着巴结他!”

  “矿下的安全条件那么差,还不给上保险。去年塌方,翟福平家老大被砸死了,一条年轻轻的人命不就只赔了两万元吗?……”

  翟老栓闪在门旁的黑暗中,悄然伫立,耳听着屋里人们愤愤的议论,没有勇气迈进屋去。翟福平和他沾着亲,是五服以内的兄弟关系。福平家老大发送了以后,村长韩彪假惺惺地主动提出,可以接受福平的儿媳妇到他家当佣人,似乎是出于对死者积德行善的考虑,可不久便与那小女子明铺暗盖起来。于是村里有了风言风语,说他早就和那小女子勾搭成奸了,说她丈夫死得可疑种种。福平自然也听到了风言风语,一纸诉状告到法院,要求调查儿子的死因。法院还真立了案,还真来村里进行了调查,结果却是替韩彪召开了一次维护名誉,警告诽谤者的“普法教育大会”。翟福平痛失了儿子,儿媳被占,白告了一场,还花了笔诉讼费,既觉窝囊,又没面子,气得大病一月,某夜上吊了。而那些传过风言风语的人,女的被威胁过,男的被打过,都是韩小帅出面干的。翟老栓由福平的儿子媳妇联想到自己的儿子媳妇,联想到儿子对他说的那些话,周身一阵冷。他觉得儿子说的那些话,虽然听来平平静静,分明的,却有着与他这位不识时务的父亲划清界限的意味儿。甚至,有着当面宣布起义投诚似的意味儿。他不禁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话了。韩彪有钱,结果连他的儿子都被收买了去!而且,似乎是间接地通过他这位父亲进行收买的。可不嘛,因为那一万元是由他的衣兜揣回家的啊!老伴儿和媳妇已由于那一万元相互对骂势不两立了。老伴儿要掌管那一万元,媳妇也要掌管那一万元。而儿子立场鲜明又坚定地站在媳妇一边,并辱斥母亲:“你个见钱眼开的老东西!病病歪歪的不定哪天就被无常一链条锁走了,你还要掌管着那么大一笔钱干什么?!”唉,唉,是啊是啊,一万元,对于他翟老栓这一户农民人家,确实是一大笔钱啊!他打出生后就没见过一捆一万元那么多的钱,儿子也是的。一百元都可能促使儿子与人拼搏一场,何况一百张一百元。令儿子辱斥母亲并咒母亲早死,岂不成了自然而然之事吗?老伴儿当时一屁股颓坐于地,哭闹不休。这使他预感到,不久分家是在所难免的了……可一万元在韩彪那儿还算个数吗?在韩小帅那儿也不算回子事儿啊!听说韩小帅有次在县里,只因一名三陪小姐肯当众嗲声嗲气地叫他几声干爹,他便眉开眼笑地掀起她裙裾,将一捆一万元崭新的钱塞进了她的粉色裤头里。也是当众……可自己站在翟学礼家门旁的黑影里为的又是哪般呢?难道不也是来声明划清界限的吗?不也是因为那一万元钱对自己起了作用吗?如果,上午韩小帅只将他的车他的牛弄下桥去了,而不曾塞在他兜里一万元钱,而不曾当面亲口向他许下对他和他的儿子都另有补偿和关照的承诺,这会儿他还会站在翟学礼家门旁的黑影里吗?不,不会的。那么这会儿他内心里肯定会充满了仇恨。其仇恨反而能使他对韩彪的权势无所畏惧,暗发势不两立鱼死网破的誓言。即使来了,也断不会隐蔽在门旁的黑影里不进屋。是的是的,那么他早已一步迈入屋去,与屋里的几个人一起历数韩彪的罪状种种,并同仇敌忾地谋划如何在“民选”中发挥自己的正义力量了。人家复员兵翟学礼,从部队回到村里才半年,三个月前才成婚。人家在县里开了爿修摩托和汽车的小小车行。人家每月的收入还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凭本事吃饭,不招山不惹水,夫唱妇随,小两口日子过得收支有度,和和美美的,是自己暗中怂恿和鼓动人家与韩彪竞选的啊!最终说服了人家小伙子靠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你得为全村人撇开私心”之类的话语吗?屋里的几个人,又有哪一个不是经自己暗中串联了,才义无反顾地甘当翟村正义核心力量的一分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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