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头看着他问:“难道你不仅把它三次掉在地上,还用刀刮过它么?”
英国人一般情况之下是不愿撒谎的。但在这件无关品质的事情上,他犹豫了片刻,撒谎了。他说那盒掉在地上三次,几片箔震开胶了。他想用万能胶粘牢,结果万万不料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见妻子不开心起来,他笑着说没什么的,他正在打算再去开罗一次,可以带那盒子去换一只新的回来……
当他坐在一架国际飞机上了,他忍不住从皮箱里取出了那盒子,呆呆地看那美观的蜻蜓发卡,寻思着怎么与那卖它的珠宝店老板据理力争。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女郎,抚媚且性感迷人。
她由衷地赞叹道:“多美的发卡呀!”
他说:“可惜装它的盒子损坏了,你看,这儿。”
法国女郎操着流利的英语说:“发卡是要经常别在头发上的,正如衣服要经常穿在身上的。装它的盒子损坏了一点点好比挂衣服的衣橱有了一点点问题,并不直接影响东西的美观……请问先生是为您的夫人买的么?”
当男人,不论哪一国的男人,被一个魅力十足的女人当面这么问时,十之七八他们是不甚情愿说真话的。倘他们的妻子不如近在身旁的女人漂亮动人,那他们就更不情愿说真话了。
“不,我买了是打算作生日礼物送给我亲爱的妹妹的……”
那英国男人其实没有妹妹。
公正而论,他当时所犯的“错误”,也只不过是这世界上一切男人一生总归要犯几次的小小的“错误”……
而相当多数的女人在相当多数的情况之下,是暗暗地喜欢男人们犯那一种小小的错误的。有一个事实说出来恐怕是要令诚实的正人君子们沮丧的,那就是相当多数的女人虽然尊敬正人君子们,但并不见得如何地喜欢他们,因为一味地倍守诚实的原则在现实生活中会显得是一个毫无情趣的男人似的……
生活早已教给了那英国男人这方面的经验。
于是他和那法国女郎的交谈由最初的拘束而轻松而愉快而亲热……
他的妻子那会儿又在北京他们的家里欣赏那枚蜻蜓发卡。她越把玩它越爱不释手,越加体会到丈夫对她的爱是怎样的值得她倍感欣慰和幸福。
她想上帝赐给了她一位多么好的丈夫啊!他不但肯花三千美金为她买一件生日礼品,连弄坏了装它的盒子都觉得仿佛是一种罪过,仿佛对不起她。她想无论他是否能换回一只盒子,她再欢迎他回家时,都要热烈地拥抱他,回报他一个接一个的甜蜜的吻……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爱不释手的东西,已是另一个仅值百多元人民币的东西了……
女人拥有了大多数女人没有的又觉得宝贵的东西总是要向她们炫耀的。女人对于幸福的态度亦基本如此。这两样东西是女人最不想遮遮掩掩的。她们有时倒是相当善于遮掩痛苦和不幸。正因为她们有此本事,所以上帝使她们有相应的缺点。
她想,应该找人来见识见识她丈夫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也应该找人来与她分享她所感到的幸福。何况,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她常常受寂寞的困扰。
于是在晚上,她的女友们先后按响她家的门铃。
她们光临之前,她将那只蜻蜓发卡别在了一把大扇子上。那是一把装饰扇子,展开着挂在客厅的墙上,扇子上画着荷花,题着诗。她就将蜻蜓发卡别在荷花上。这是她精心考虑后的决定。别在那儿不会被一眼就看到。如果摆在任谁一眼都会看到的明面处,炫耀之念将顿时被女友们猜测到。别在那儿也不至于一直不被发现,因为不管谁,只消向那扇面扫一眼,目光都肯定会被蜻蜓发卡所吸引。
果然,很快有一位女友发现了它。
“哎那扇子上是什么呀?”
“发卡。只不过是一枚发卡。”
她故意回答得非常之平淡。
“发卡?从没见过这样式的发卡……快来看,多美观的发卡呀!”
于是她们聚向前去,啧啧赞叹并且纷纷发问:
“从哪儿买的?”
“多少钱?”
“可以取下来仔细欣赏么?”
她说当然可以取下来仔细欣赏啦,说其实并不昂贵才三千美金,说是丈夫从国外特意给她买回来的生日礼物,说自己更喜欢造型简单流畅的饰物,而那蜻蜓发卡未免太工艺化了,所以从没戴过……总之语调始终平淡,仿佛那价值三千美元的发卡对于她根本就是不入眼的东西似的。她说“才三千美金”几个字时,像说“才三元人民币”似的……
发卡在客人们手中传来传去。当它从自己掌上被别人的手指轻轻捏去,每个女人的眼都会随之而转。仿佛她们全变成了孩子,而那发卡是自己刚刚捉住的一只蜻蜓,会被别人借口欣赏故意放飞了。
只有女主人单独坐在一旁;翻开一册杂志佯装全神贯注地看着,而她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使她心里美滋滋的。
既然她“从没戴过”,她们当然要怂恿她戴上让她们看看了。她们不由分说,将她的头发一会儿盘成这样儿,一会儿扎成那样儿。还从她的衣柜里取出一件件时装,逼她刚换一套再换一套,仿佛她是举行个人专场表演的模特,而她们是为她幕后服务的一干人等……
“表演”终于结束,她“身不由己”似的炫耀获得了圆满的成功。斯时已经晚上7点多了,接下来一起入座吃饭。饭后9点多,主人客人脸上泛着或深或浅的桃红酒晕,缓掷轻抛地打起麻将来。不愿打的,便看影碟,便东西南北中海阔天空地聊大天……
11点多,有的女人告辞了……
1点多,有的女人住下了……
第二天早饭后,送走住下的女人们,她自己怀着极大的炫耀的满足又睡下了。陪客耗神,她需要补一觉。这一觉睡得不短,下午两点多才醒。从卧室踱出到客厅,目光首先望向的是那把大装饰扇——咦,发卡怎么不在上面了?哪儿哪儿都找了一遍,没找到;问小阿姨看见过没有?小阿姨摇头。坐在沙发上愣了半天,又哪儿哪儿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再次问小阿姨,小阿姨觉得受了猜疑,呜呜哭了……
犹犹豫豫地抓起电话,尽量以一种随便的语调,请昨晚来客中关系顶亲密的一位帮自己想想,当时发卡经谁的手放在哪儿了?
对方一口咬定地说出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那女人与她的关系也不错。又一番犹豫,第二次抓起电话问,仍是一种随便的语调。
人家说她不是最后一个接过发卡欣赏的人。
依次问下去是找到发卡的惟一的希望。
她不得不那么做了,结果是一头雾水,毫无所获。
蜻蜓发卡“飞”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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