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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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徒自想得海阔天空,几辆装甲车和坦克从仓库里开了出来。大本营的装甲车坦克是足够自卫用的。

  高墙外,“捍联总”的喇叭在喊叫:“炮匪们听着,我们知道你们现在是演‘空城计’,赶快打开大门投降吧!否则我们攻进去,绝没有你们的好下场!……”

  高墙内,“炮轰派”的喇叭也响了:“耗子兵们听着,你们有胆量就进攻吧!我们众志成城,视死如归!……”

  前后大门打开了。

  “捍联总”们呐喊着冲了上来,但一见出现在门口的是装甲车和坦克,又退了回去。

  装甲车向夜空扫射了一阵机枪。

  枪声过后,墙内墙外一片寂静。

  “捍联总”们悄悄撤走了。

  “炮轰派”的装甲车和坦克却一直象把门兽,堵在前后大门口。然而都不敢麻痹。怕“捍联总”们是疑兵之计,再次袭击。只是有些看去就分明不顶事的女人,被劝说着带了所有的孩子们睡觉。

  凌晨时分,“炮轰派”的大部队回“营”了。也就回了他们的战友——十一个活的,六具尸体。四人是被毒打至死。两人是因不堪忍受毒打,跳楼自杀的。

  被就回的人中据说包括“炮轰派”总司令冯昭逢。他不但遭到毒打,还遭到假活埋的威胁。埋至胸口,让他承认“炮轰派”是反动组织,以司令的名义宣布解散。他宁死不屈。真的宁死不屈。大概因为他是“炮轰派”的司令,“捍联总”没敢真的就活埋了他,又把他从坑里挖了出来……那天晚上人太多,情况也太混乱,我们竟没能荣幸地见到这位宁死不屈的冯司令。

  大本营一片女人的痛哭,一片男人的怒吼,笼罩着复仇的强烈氛围。

  头头们当即开会,十几分钟后就作出决定——举行示威游行。

  于是许多人又开始忙忙碌碌地赶制担架,做花圈,写挽联,剪黑纱。

  九点,几千人的示威游行大军开出了“哈一机”。照例是前面装甲车和坦克开路。装甲车头十字交叉披着黑纱,交叉点是一朵洗衣盆那么大的洁白的纸花。坦克罩着白布。这一次出动四辆装甲车,四辆坦克。不擎红旗。只擎白布挽幛和白布丧幡。颁布了纪律,不喊口号,不唱歌,一切行动听指挥。出于“哀兵战术”的考虑。真正的“哀兵战术”。六具尸体放在担架上,以白布罩之。几十名身强力壮者轮番抬。白布挽幛上写着的一行浓墨大字是——为死难烈士报仇,血债要用血来还!人人胸戴白纸花,臂戴黑纱。大队人马庄严肃穆,沉痛无声,浩浩荡荡地向市内行进。

  一进入市区,广播车内就放出了哀乐。队伍随着哀乐的旋律走。交通为之中断,围观者人山人海,似乎倾城出动。

  哀兵战术

  队伍一直行进到省“革命委员会”楼前,坦克的炮筒缓缓扬起,对准了搂正面。据说那天省“革命委员会”预感到事态发展严峻,正在开会,从窗口望见装甲车和坦克开路的示威对伍出现,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离开了会场,坐进各自的小汽车内仓惶而逃。公务员们一时没个逃处没个躲处,就打开几扇窗子,用竹竿挑出他们的白色工作服摇动不止。

  “让潘复生站到窗口来!”

  “潘二嫂”凌厉的声音从“炮轰派”的广播车内传了出来。

  一笔写不出两个潘。按说他们是一家子。阶级斗争不可调和,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而潘复生究竟代表哪个阶级,“潘二嫂”又究竟代表哪个阶级,则是今天也说不清道不白的事了。本就是一笔糊涂帐,死者尽是冤死鬼。江青最初宣扬“文攻武卫有理”,后来又说:“武斗中死去的人,死了活该,死得比家雀毛还轻!”反正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怎么说怎么有理。可悲可怜的是那些冤死鬼。更其可悲可怜的是死者的妻子儿女父亲母亲。在武斗中死去的,大抵是中青年人。

  那些挑出“白旗”以示投降的公务员冲着外面喊:

  “潘复生早走了!常委们早走光啦!”

  “千万别开炮呀!我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呀!”

  “炮轰派万岁!炮轰派万万岁啊!”

  不开炮,“炮轰派”岂能善罢甘休?

  轰!……

  轰!……

  轰!……

  “炮轰派”真正炮轰“东北新曙光”了!

  接连六炮——对空放了六发演习弹。

  如果省“革命委员会”常委们都在楼内,是否往炮膛内装填真炮弹,就无从知道了。

  隔了一阵,又是六炮。

  六六三十六炮——自打解放以来,哪一年国庆哈尔滨也没放过礼炮。老百姓们可算听到炮响,见识坦克开炮的情形了!

  有一发炮弹击中楼顶的避雷塔。尽管是演习弹,也将避雷塔击倒了。

  楼内传出一声声女人恐惧的尖叫……

  也巧,姜叔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发现了我,将我扯出了“炮轰派”的队伍,说:“你跟我回家去!”

  我说:“不,我要和‘炮轰派’胜利在一起!失败也失败在一起!”

  他说:“你是想要了你妈的命呀!你妈都快为你急疯了你知道不?”

  我说:“姜叔你回去告诉我妈,我梁晓声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他凶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戴着棉帽子,帽耳朵护着脸,脸倒没被他扇疼。不过他使劲太大,扇了我一个趔趄。

  “炮轰派”队伍中立刻跨出几条大汉,围住他喝问:“你为什么打我们的人?!”“你年纪不轻的一个人,怎么动手打小孩?!”

  姜叔用他那带有浓厚山东腔的语调说:“俺是他叔,俺是他叔……”害怕起来。

  几条大汉问我:“他真是你叔么?”

  “是亲叔么?”

  姜叔抢着回答:“真是,真是,亲叔,亲叔……”

  他们对他喝道:“没问你!”

  我说:“是我叔,是亲叔……”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承认他是我亲叔了。

  姜叔又陪着笑脸说:“他昨晚没回家,他妈快急疯了!您几位看,是不是让俺带他回家呢?……”

  那几个汉子就对我说:“你回家吧,再别到我们那里去了!……”

  姜叔不等人家把话说完,连声道:“多谢,多谢!……”拽着我的手就将我拖走了。

  “慢走!”

  那几条汉子又喝住了我们。其中一个向我们走来。

  姜叔一脸忐忑之色,小心地问:“不是您们让我们走的么?”

  那人指着我说:“就他这样子,碰上‘捍联总’,还能回到家么?”说着,从我胸前取下了白纸花,从我臂上取下了黑纱,揣入他自己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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