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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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和他……关系很深?”

  “我父亲是县剧团的琴师……我……跟他学过戏……”

  她也脸一红,低下了头。

  “你们相好?”

  芊子的声音更细小了。

  “我父亲同意我……高中毕业后和他结婚……”

  对方的声音也细小了。

  芊子心灵里顿时渗出一片嫉妒,并渐渐充满了她的情怀。

  对方抬起头问她:“村姐,你呢?……”

  芊子平静地说:“别叫我姐。我要是也在读书,只不过是初中生。咱俩年龄大点儿的肯定是你……”

  对方固执地追问:“你呢?你呢?你也跟他相好过?”

  芊子凄然一笑:“我怎么会和他有相好过的缘分呢?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他连究竟是谁救了他一命都不清楚……”

  “你还非说你救了他一命!你那是把他害了!”

  高中女学生朝芊子叫嚷起来……

  芊子突然扇了她一耳光……

  随后芊子就扯着她一块儿离开破庙,上路往县城里去了……

  她们只搭了二十几里路的马车。高中女学生没走惯长路,剩下的三十几里,走走歇歇,进入县城,已经快半夜了。芊子只在十一二岁时由爹带着进过一次县城。县城对她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虽然是在“革命”的岁月里,接近半夜时分的县城,依然显得那么的死寂沉沉。一条条黑幽幽的街衢,宛如一段段剖开的肠子。西北风不时地打着呼哨啸过,仿佛要用呼哨之声唤出一批鬼魂似的……

  高中女学生将芊子领到一排砖房前站住了。那排砖房所有的窗子都黑着。一扇门旁挂着一块牌子。看不清牌子上写的是些什么字。

  高中女学生悄悄说:“就这儿。”

  芊子从她的声调听出,“这儿”是个令对方神经紧张,惴惴不安的地方。

  “他一直关押在这儿?”

  “不。他关押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但是发落他命运的些个人住这儿。你要替他辩白成功,非使他们信了你的话不可!……

  “可窗子全黑了,不是证明他们全睡了吗?”

  “你得敲醒他们呀!你得进他们的屋呀!否则,这一夜你还不冻死在外边呀?不过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们是我把你带到县城来的。更不能讲我和他那种关系呀!”

  黑暗中,芊子一时有些无措地望着对方。她想像不出对方那会儿脸上究竟是种怎样的表情。只从对方的语调儿中听出,人家希望尽快与她分手。她左右扭头,四下望望,周围连一盏路灯都没……

  她心底顿生胆怯……

  “其实,我本想带你先到我家去过一夜。可是我不敢……我父母会生气的……也肯定不会允许你进我家门……”

  芊子呆呆地听着,缄口默然而已。

  对方从头上解开一条很长的毛围巾,替芊子围严了头和脖子。

  “等我走远了你再敲门,啊!”

  毛围巾使芊子的脸颊和脖子温暖了。她感到心间似乎也温暖些儿了。芊子一声不响地点了一下头……

  高中女学生倒退着走了……

  估计对方已经回到家里了,睡在被窝儿里了,芊子却仍没敲那扇挂着牌子的门。

  她竟胆怯得有些不敢敲……

  她背靠那扇门蹲了下去。她想忍冻到天亮再说。路上走得急,出了一身汗,贴身的小布衫早已湿了。寒风吹透了袄。没多久,她便冻得牙齿相磕,浑身哆嗦了。

  芊子怕自己挨不到天亮就真的被冻死了。她想自己死了倒事小。一个明摆是没人家再娶了的,爹娘和哥哥都不认了的乡下小女子,不死能活出什么指望呢?可那么一来,谁替“戴小生”洗清天大的冤枉呢?自己不就是为此才到县城里的吗?死了不也同时太对不起那和他相好的高中女学生了吗?

  于是芊子猛地站起,一边啪啪拍门一边大叫:“开门!开门!快开门!”

  窗子亮了一扇。

  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喝问:“谁!”

  “我!”

  “你是谁?!”

  “开了门就明白了!”

  “不说是谁不给你开门!”

  窗子又黑了。

  芊子更急地拍门:“不开门我就让你也通宵睡不成!”

  “妈的!造反造到老子头上了!”

  骂声方落,门开了一道缝儿。芊子趁机一偏身,挤入屋里了。

  “你是谁?没许你进来!”

  “我来洗清一个人天大的冤枉!”

  灯又亮了。

  芊子双眼被晃得闭上了。她转过身去……

  “是你?……”

  芊子缓缓回身,不禁的愣住了——屋里非常暖和。炉中火旺。炉盖子都快烧红了。只一个男人,仅穿条裤衩,趿着双鞋站在他跟前。竟是在芊子终生难忘那一天看见过的,被手下称作“队长”的男人!床上,铺的是她的婚褥。褥子上,是她的花团似锦的婚被……

  芊子恨恨地瞪着对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方并不急于穿衣服,似乎也不打算立刻上床去。他的目光将芊子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瞧了一阵,笑了,一本正经地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说完,朝后拢了拢背发。仿佛那么做就会使他的样子显得庄重许多似的。尽管自己仅穿着裤衩……

  芊子说:“他没强奸我!你们本来就心里明镜似的!你们存心陷害他!”

  对方说:“他没强奸你?那么是你顺奸了?你顺奸,那也叫当众野合!他是什么阶级的人?你是什么阶级的人?那也该对他实行专政!”

  “你血口喷人!”

  “你别急,别急!有话好好儿说嘛!你们在被子底下干的勾当,隔着被子看着的人,谁说得清楚?”

  他走到门那儿站着去了,眼望着芊子,一只手在背后暗暗将门插上了。在他看来,红袄红裤红绣鞋绿围巾的芊子,宛如年画上的俊俏的小女子,而实际上也是那样。芊子那张被夜晚的寒风吹红了的脸儿,又被炉火一烤一映,是越发地绯红如醉,红得妖娆,红得妩媚,红得动人了。那时的芊子,由于激愤,两眼亮晶晶的,镀了层釉似的。

  “我自己就说得清!”

  “那当然那当然!也只有你自己才说得清嘛。你来了。说清楚也好,摘下围巾慢慢说,啊?……”

  可怜的芊子啊,善良的芊子啊,救人心切的芊子啊,怎料到自己好比是一只羔羊自投虎穴了呢?

  “摘就摘!”

  芊子扯下了围巾。结果连辫绳也缠住在围巾上一并儿扯掉了。她的头发散了。黑缎子般的头发,瀑披肩头,半遮着脸儿,一副心中无防而又野性十足的模样,使对方更加地感到勾魂摄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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