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到底干什么去了?”我问道。
“我负有一项特殊使命。”
“谁赋予的?”
“我自己。”
“您完成了吗?”
“当然。”
他把那包东西扔给了我,我撕开包装纸,一片青蓝呈现在我的眼前:是一件令人赞叹的绘绣衫。
“这相当脏!”刘易斯说。
我心醉神迷地用手抚摸着那熟巧、多变的绣花图案:“美极了。您怎么弄到手的?”
“我把旅馆的看门人一起叫去了,是他给谈成的。开始要她卖那一件破绣衫,那老太婆怎么也听不进,可后来提出用一件新的换,她便答应了。看她那神气,好像觉得我是个傻瓜。只是弄到手后,我不得不请看门人喝一杯,他马上缠着我再也不松手,一定要去纽约找生财之道。”
我勾着刘易斯的脖子:“您对我为什么这么好?”
“我跟您说过我不好。我这人十分自私。原因嘛,是因为您是我的一小部分。”他把我抱得更紧了。“您是多么温柔可爱。”
啊!在这激动得透不过气来的温柔时刻,我们的躯体可真帮了我们的大忙。我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他的肉体为何会这么熟悉而又如此销魂呢?突然间,他的温柔灼烫着我的皮肤和骨骼。我们滚落在地毯上,躺在噼啪作响的火苗前。
“安娜!您知道我多么爱您吗?尽管我很少跟您说,可您也知道吧?”
“我知道。您也知道,对吗?”
“我知道。”
我们的衣服在房间里丢得到处都是。
“我为什么对您欲望这么强烈?”刘易斯问道。
“因为我也那么强烈地需要您。”
他就在地毯上占有了我,接着又在床上与我再次做爱。我久久地躺在他的胳肢窝里。
“我多么喜欢贴在您身上?”
“我多么喜欢您贴着我。”
过了片刻,刘易斯支着一只胳膊抬起身子:
“我喉咙发干。您不是吗?”
“我很想喝一杯。”
他拿起电话,要了两杯威士忌。我穿上了晨衣,他套上了那件白色的旧浴衣。
“这破衣服您早该扔了。”我说。
他紧紧地裹着浴衣:
“决不扔!我等待着它离开我呢。”
他毫不吝啬,可他就恨扔东西,尤其是他的那些旧衣烂裳。来人给我们送上了威士忌。我们坐在炉旁。外面,天开始下起雨来。这里每天夜里都下着雨。
“我多快活!”我说。
“我也是。”刘易斯说。他用胳膊搂着我的肩膀:“安娜!留在我身边吧。”
我激动得喉咙眼里突然喘不过气来:“刘易斯!您知道我多么愿意留下!我多么愿意啊!可是我不能!”
“为什么?”
“去年就跟您解释过了。”
我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昔日的种种恐惧与害怕突然间朝我袭来。无论在德丽莎俱乐部,还是在梅里达、奇琴伊察,或在其他地方,我都有过这般恐惧,可都很快抑制住了。我早就预感到这一点。他总有一天会对我说:留下吧。而我却不得不说:不行。到那时将会怎样呢?去年,若我失去刘易斯,我还能从中解脱出来,可如今要失去他,那就等于被活活埋葬。
“您结过婚。”他说,“可您可以离婚。我们也可以不结婚,但可以生活在一起。”他朝我俯过身子:“您是我的妻子,我独一无二的妻子。”
泪水涌上我的眼眶,“我爱您。”我说,“您知道我是多么爱您。可像我这般年纪不可能把过去的整个生活随便抛弃:为时太晚了。我们相见恨晚啊。”
“对我来说可不晚。”他说。
“您真这么认为?”我问道,“若我请您来巴黎定居,您会来吗?”
“我不会说法语。”刘易斯连忙说。
我莞尔一笑:“这可以学。巴黎的生活不会比芝加哥昂贵,再说就一架打字机,也太容易带走了。您来吗?”
刘易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我在巴黎无法写作。”
“我想不会吧。”我说道,接着一耸肩膀:“哎哟,如此说来,您到了外国就再也无法写作,您的生活也就失却了意义。我不搞写作,可事物于我来说好像书对您一样重要。”
刘易斯一时缄默不语。“可是您爱我吗?”
“爱。”我说,“我对您的爱至死不渝。”我握住他的双手:“刘易斯,我每年都可以来。如果我们肯定每年都可相见,那就再也没有分离可言,那只是等待。当人们相爱甚深时,可以在幸福中等待。”
“如果您像我爱您那样爱我,那为什么要虚掷我们四分之三的生命去等待?”刘易斯问道。
我犹豫不决。“因为爱情并不是一切。”我说道,“您应该理解我,对您来说也是这样,爱情不是一切。”
我的声音在颤抖,我的目光在苦苦祈求刘易斯:但愿他理解我!但愿他对我保持这份爱,它虽然并非一切,但失去它我将不复存在。
“对,爱情并非一切。”刘易斯说。
他神色犹豫不定地凝望着我。我热烈地说:
“我并不会因为珍惜其他东西就会减少对您的爱。不要责备我。您不要因此而不再那么爱我。”
刘易斯摩挲着我的头发:“我认为要是爱情对您来说就是一切的话,我就不会那么深深地爱您:因为那样的话就不再是您了。”
我的双眼噙着泪花。他接受了我的一切,连同我的过去、我的生活以及我们彼此分开的一切,我们的幸福得救了。我扑进他的怀里:
“刘易斯!要是您不理解我,那我该多么痛心啊!可您理解了我,多么幸福啊!”
“您为什么哭呀?”刘易斯问道。
“因为我害怕:要是失去您,我就再也不能活下去了。”
他碾碎了我面颊上的一颗泪珠:“别哭。当您哭泣时,害怕的是我。”
“现在我哭是因为幸福。”我说,“因为我们一定会幸福。当我们相会之时,我们可以为全年储备幸福。是不是,刘易斯?”
“是,我的高卢小丫头。”他满怀深情地说道。他吻着我湿漉漉的面颊:“真怪,有时您在我眼里是一个十分聪慧的女人,可有时您十足就是个孩子。”
“我想我是个蠢女人。”我说,“可要是您爱我,这无所谓。”
“我爱您,愚蠢的小丫头。”刘易斯说道。
翌日清晨,坐在驶往克萨尔特南戈的车上,我心里喜气洋洋。我再也不恐惧未来、恐惧刘易斯、恐惧言语,我一无所惧。我平生第一次敢于大声谈论计划:来年,刘易斯将在密歇根湖畔租一幢房子,我们一起在那儿消夏;再过两年,他来巴黎,我领他看看法国和意大利……我把他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手中,他微笑着点头表示赞同。我们穿过密林,天下着雨,那般温暖、那般芬芳,我垂下了窗玻璃,让自己的脸庞尽情感受。一些牧人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经过,他们身上都穿着草衣,背上仿佛驮着茅草屋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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