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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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难以撼动的暴劣本性

  某人,曾是知青。生于北京,现亦居京。姑隐其名,谓张三、李四皆可。便张三吧。

  从前之东北地区,习惯于将狼也叫“张三”。缘何不可考。

  张三虽为人,有狼性。

  “文革”期间,伤害老师、同学之行径,做下不少。然不曾是“红卫兵”头头,所为仅表现为个体暴劣,与“路线斗争”搭不上什么边的。后“随大溜”下乡,故若以“文革”后所进行清查的“三种人”论之,还不够资格。当年也是极想成为“红卫兵”头头的,但胸无点墨,天生与一切书籍绝缘,也从不曾被好文化稍微化过,仅能以暴劣行径引人注目耳,连同类亦鄙之。

  下乡后,暴劣本性不改。

  冬季,监督一“特嫌”老职工清凿井口厚冰。斯时因追求女知青遭拒,心怀郁恨,羞辱对方以解无聊,渲泄恼火。对方忍无可忍,以片言只语顶撞之。于是大打出手,使出“大背”手段,将对方狠狠摔出在井旁结冰的马槽中。

  数日后,那“特嫌”老职工自杀而死。该老职工孑然一身,无任何亲人。在当年的政治环境下,其被定性为“畏罪自杀”,未闻有异议之声。

  而张三扬扬得意曰:替无产阶级红色江山从肉体上除掉了一个敌人。

  “清查阶级队伍”运动结束后,对那“特嫌”老职工的所作所为乃是——“查无实据”。

  而张三悻悻曰:查无实据不证明怀疑无理!

  同连队有同是北京知青者,素与其不和。

  某夜全连知青被唤起,敲锣打鼓,庆祝又一条“最高指示”以电话记录的方式传达到连队。

  接着有人写大字块,有人熬糨糊,有人贴。

  翌晨,不好的事出现了——“万寿无疆”四字被贴得顺序颠倒,变成了“无寿万疆”。

  这还了得!

  张三带头调查,有人证实,那四个字块,恰是与其一向不和者贴的。

  开饭后,对方端一饭盒热汤,持一串馒头,方一转身,倏被麻袋套头——张三伙同另两名北京知青,开始对其拳打脚踢。终于有人看不过眼,一起上前阻止,暴行才算结束。麻袋扯下,对方已眼眶青肿,口鼻血流如注矣。

  张三气势汹汹曰:这个现行反革命,看在同是北京知青分儿上,暂且饶你不死!

  我与那张三并非同一连队知青。他所在的另外一师另外一团另外一个连队中,有与我那个连队的一名上海男知青靠两地书相爱的上海女知青。那上海男知青与我关系甚好,将恋人写给他的信给我看过,我于是知道了远在数百公里外的一个连队里,有那么一名叫张三的北京知青,以及关于他的一些事情。

  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年那名上海女知青的信中有一句话大意是:那等恶狞之人,岂非天生坏种乎?

  电视剧《知青》中之所以有一个叫“张卫东”的角色,盖因当年知道的事情使我留下的记忆极深。

  “大返城”那一年,我已从复旦分配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一日去某胡同看望当年同一连队的北京知青,路径不熟,反复寻找,未见地址上的牌号。心急之下,几乎与一行人相撞。那人五短身材,体格健壮,剃齐根光头、留楂未刮的那种。向其询问,冷冷答曰:“不清楚!这胡同里没有你要找的院子。”言罢,拎着几瓶啤酒,傲然而去。他那种傲,使我觉得莫明其妙。又问一少女,欣然带领——我要找的那院子,竟与五短身材男人进去的院子相距不足十米,斜对面。将遇到那汉子的情况对我的北京知青朋友一讲,他立刻猜到我说的是谁了,鄙视道:“忘了那不快。那也是咱们兵团的一名返城知青,现在只能说他是个青皮。”

  暗想,听说有那种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肏蛋之人,没遇到过。却遇到了一个以举手之劳就可助人为乐一次的人,却竟不助!而且还不失他一根毫毛;而且还是一名返城知青;而且连问问他都气哼哼的,更肏蛋的个家伙啊!

  都说世界其实很小,那么北京更小了。后来被强拉着参加了一次知青聚会,不期然地遇到了那家伙。别人悄悄一告诉我他的以往,顿时对上号了——竟是由一对知青恋爱人之间的书信而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张三!

  曾经的知青们的聚会,总是免不了要撮一顿的。自然,也就少不了酒。那日二十人左右,围坐于两桌。除了我,他们皆当年同一连或同一团的,以及下乡之前同班同校的。我是被他们中的一个作为“嘉宾”非邀请去不可的人。邀请我者与我并肩而坐,那张三偏偏坐在我对面。

  几番干杯之后,同桌有人说,某某也是答应了会来的,因为知道张三也来,又断然拒绝参加了,可见对当年那件不快之事仍然耿耿于怀,认为张三应主动寻找机会向对方道歉……

  我猜想,一定是指他用麻袋套住别人的头殴打过别人那件事了。

  不料张三借酒发飙,恼羞成怒道:“道歉?屎!老子当年只不过太革命了,革命者从不为革命行为而道歉!凡‘文革’后道什么歉的,都他妈是见风使舵的假革命!……”

  他的声音那么大,顿时一片肃静,另一桌的人全将目光望向了这边。而这边的人皆目瞪口呆,有的甚至显出噤若寒蝉的样子。

  一人劝他冷静点儿,指我道:“别当着咱们知青作家的面什么都说,也不怕人家笑话!”

  又不料,他竟羞辱起我来:“我眼里没他妈什么作家!知青作家还不是靠上山下乡那几年的事儿沽名钓誉、发不义之财的人?臭狗屎!可惜‘文革’搞得不彻底,遗留下了他们当年一些漏网的小鱼虾,现如今舞文弄墨的,‘反思’啊,批判呀的!盼着哪天再搞一次,铁帚扫而光!……”

  他羞辱我时,倒并不瞪着我,而是左右扭头扫视众人,以表示对我极为蔑视。

  硬拽我参加聚会的怕我发火,赶紧小声对我说他沾酒就醉,同时递我一支烟,将按着的打火机擎向我。

  我朝他笑笑,意思是我不会发火。

  有人站起来出洋相,以解尴尬局面。

  在一阵夸张所以虚假的笑声中,张三这才不情愿地坐下,一口气饮尽一杯啤酒。

  那时我在笑声中吸着烟,望着他,想起了我另一名知青朋友说他的两个字——青皮。

  又想说他是青皮是不对的。

  青皮指年轻的泼皮、牛二。

  而我们包括他早已都不年轻。

  说他是老泼皮才恰当。

  同时心中产生悲哀——从暴力红卫兵到老泼皮,二十多年过去了,他除了老了,其攻击本性何以一点儿也没变?

  进而想到了“善读可医愚”这句古话。

  如果说“文革”前他没有机会读几本好书不是他的错,那么“文革”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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