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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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困惑。

  后来,他不知怎么得到了我家的电话号码,给我打了一次电话。他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曾当众羞辱过我了。而我明明看出他当时没醉。他在电话彼端尽说曾经的知青之间尤其北大荒知青间的友谊多么的宝贵,应该多么的地久天长……

  我忍不住打断他,问他究竟有什么事?

  他终于单刀直入地说,他“内退”了,想开个小铺子谋生。但缺钱,向我借三万元钱。

  他这么结束他的话:“我知道这事儿对你不是个问题,就看你够不够意思了!”一种勒索般的口吻。

  那一年是九十年代末,我也不是大款,三万元对我不是小数。何况,我不知借给他那种人后,是不是就等于白给了。

  我回他说不像他想的那样,对我是一个问题。说我已将哥哥接到北京,刚为哥哥买了一处房子;说我的侄女在国外留学,也须我贴补学费……

  他那边“啪”地摔下了电话。

  后来我听说,他对好多知青骂过我。

  又听说,从一位大北荒知青中发达了的人那儿借到了。还不止是三万,而是五万。

  一年后听说,他要告那借钱给他的人,要求补偿经济和精神损失。

  为什么呢?

  因为,按他的说法,他用借到的五万元加上自己的五万元终于开了一小铺子,但亏得一塌糊涂,只能关张了事。而那个小铺子,是合股的性质。对方如果在他经营最困难的时候追加“投资”,就不至于开不下去。对方明明有经济能力追加投资而不追加,不但要负关张责任,当然还要负亏损责任……

  我大为侥幸当时没借给他钱。

  那件事最终在别的知青们的劝阻之下并没真的闹上法庭,以对方又给了张三一笔钱不了了之。

  “他妈的,怎么遭遇了那么个家伙,我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谁补偿?”——对方这句话在某些知青间广为流传。

  再后来,我听说张三养起鸟来,为的是繁殖了可卖,多少赚些钱以增家用。但住房小,家里到处是鸟笼,叫声不断且使家中弥漫不良气味。妻子和女儿忍受不了,坚决反对,张三只得作罢。仅保留一对,每日拎着笼子逛公园,与些个养鸟人交流“鸟经”,也争论国家大事之是非短长。有好心的当年的知青伙伴关照之,为其一次次介绍过工作,都因工资低且不属于体面工作而被拒,曰:“老子还没落魄到那种地步!”

  想要改变他人生态度的人,只有随他去。

  今年“两会”前,有几位当年的知青找到我,希望我写一份提案,呼吁提高当年“下岗”工人的退休工资。中有认识张三的,便随口问了一句:“张三现在生活得怎样?”

  一个说:“总算熬出头了。”

  另一人说:“自得其乐,幸福指数挺高。”

  意外,追问。

  据二人讲,张三两口子都正式退休了,虽然退休工资不高,却毕竟有了基本生活保障。女儿长大成人,很出息,研究生学历。工作好,嫁得也不错,孝心,每月都给父母钱。

  而张三迷上了麻将,日子大抵在四种平面上度过——饭桌、麻将桌、电脑桌和床。也不大赌,自言“小赌逸情”。倘赢,便去街头巷尾的小“足浴”室享受按摩,那是他幸福指数的组成部分。之后上网,以特别特别关心国家大事之爱国主义者网上姿态,宏论滔滔。从政治到经济到军事、外交,每于中国而论及世界。凡有讨论,必介入之。倘输,自然便无情绪享受足按摩,于是饮酒,佐以肥肠、鸡珍、鸭蹼、羊杂之类——他爱吃那些。饮罢,趁几分醉,上网大战。那时的他,如同乱阵中杀红了眼的李逵,鼠标便是板斧。左手夹烟,右手“单斧”,不管三七二十一,逢“头”便砍!刚为王五助威与姚六“厮杀”了一通,换个网上“战区”,又大骂王五而力挺姚六。哪管什么青红皂白,只图污言秽语地骂个痛快再说。以那时的他看来,现实之中国肯定是彻底的没救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最好的时代也只有“文革”那十年而已。谁若是对他的观点稍有疑议,便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为了这种痛快,他竟起了近半打的网名,自言是便于“迷惑敌人”。至精疲力竭,躺倒于最后一个平面,结束从“运筹帷幄”到“轰轰烈烈”的一天……

  我不禁问:他真的幸福指数很高吗?

  那二人答:是啊!是啊!

  不由又问:那你们还要我写提案作甚?岂非多此一举吗?

  一人答:那种幸福是指精神方面,要求你呼吁的是他们的物质生活问题。

  另一人答:绝不多此一举!当年的“下岗”大军中,返城知青人数众多。

  再问:我的呼吁也同时为了张三?

  他二人一时缄口,你看我,我看他。

  良久,一人打破沉默道:正成长身体的时候挨饿;上学的时候“文革”;之后“下乡”;该成家时返城;返城后一无所有,一切从零开始,咱们这一代经历了的,他不也都同样经历了吗?

  另一人道:如果能多上几年学,多读些好书,他也不会至今那样。

  我不愿再说什么。

  暗想,“一代”二字,用作任何同龄人们之统称,是多么的混杂不清啊!其中各类与各类的差异,个体与个体的差异,确乎有“天生”的原因吧?

  但那份提案,我还是应写的。虽然包括了为张三呼吁我并不情愿——世人既应该又情愿去做的事,其实不多啊!

  2. 从他们身上看人性

  一

  这里说的“他们”——指德国人和日本人。

  希特勒成为德国元首前,普遍的德国人其实并没觉得他们也就是纯种的日尔曼民族,在世界上是一个多么有理由自豪的民族,更谈不上有什么理由傲慢了。他们只不过认为,德国并非欧洲的一个很差劲的国家而已。尽管德国出现过康德、歌德、席勒和海涅们。但这在欧洲实在也算不上很值得炫耀的事。因为,不论在东欧还是西欧,不论大小,许多国家都名人辈出,许多名人都享誉整个欧洲。相比于英国、法国、俄国,德国的名人尤其文化名人,反而不甚多。幸而他们有康德和歌德,否则他们会自卑的。至于席勒和海涅,两个名字的光辉并不能说是辐射全欧洲。

  德国人知道,英国的上层人士经常这么说他们——德国人像小学模范生一样在乎规则,而这究竟值不值得称道还是一个问题。

  而法国人干脆这么说——头脑呆板的德国佬,都怪康德把他们影响坏了!

  但也有被他们瞧不大起的国家,便是俄国。

  德国人曾经认为俄语是欧洲发音最“难听”的语言。他们认为法语成为欧洲上流社会的通用语是开欧洲的玩笑,觉得德语才配是。因为德语中最少那种词意模棱两可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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