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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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谓人文情怀?

  更文明的人以自身之文明影响并引领社会文明的自觉而已。

  高科技是可以用外汇从国外买回来的。

  人文精神买不到。

  所以希望诸君日后皆成为有一等从业能力、又兼备人文情怀的人。

  鲁迅在他那个年代看不到中国的希望,故只能将中国之希望附丽于将来。

  但这未免太悲观。

  如果不能从当下之乱象迷离的现实中看到希望,并尽一己之力发扬之、光大之;那么所谓将来,还不是与当下一样的将来吗?

  诸君,为着自己的将来,也为着中国的将来,将北语当成你们增长知识、成熟思想、接受人性洗礼、提升人格品质的新的故乡吧!

  7. 教授之死

  教授六点半出门,去某报主编家。他是位社会心理学教授,应约为某报写了一篇较长的文章,题目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内容嘛,无须赘言,读者诸君自会明了。主编极欣赏教授的文章,已决定作为重点文章推出,希望能引起全社会的讨论。只不过对题目稍存异议,认为未免太直白了点儿,不似学者文章了。电话里说服教授改个题目。教授不打算改。他想,自己那篇文章非是在做学问,而是在谈社会现象。不是为研究生们写的,是为全社会人写的。所以直白的题目,正符合着自己的初衷。他此去主编家,就为一件事,反过来说服主编接受那个被认为“太直白了点儿”的题目……

  教授是个很守时的人,他估计会提前五分钟到主编家。

  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因为女儿从美国来信了。女儿在信中向他“汇报”三件事:第一,获得了法学硕士学位;第二,已经有了心上人;第三,怀孕了。一个月后,将与心上人同时回国正式举行婚礼,此后定居国内……

  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令教授欢喜。当然,信中还有些别的内容:介绍未婚夫的性格、人品、专业,父亲是一位局级干部,母亲是一位高级会计师……

  教授想,这门亲事,也可算是门当户对了。虽然他在女儿的婚姻问题上毫无封建观念,但门户相当总归是好的啊!

  教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说是掌上明珠,也可以说是心中最大的安慰。

  信中还夹了一张照片,是一对爱人的合影。小伙子形象挺斯文,清丽的女儿,小鸟儿依人似的,和他偎得那么亲昵……

  从收到信那一天起,教授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教授在不是教授才是讲师的年龄被打成了“右派”,结果就由讲师而农民了。所以四十多岁才结成婚。当年的农村女子,嫁给讲师自然是一百个乐意的。但是按部就班地嫁给农民也无所谓。就是都不肯嫁给由讲师而农民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既没工资也挣不了几个工分,何况四十多岁了,何况还是“右派”。

  当年坚定不移地要嫁给他的,是一名插队的女知青。她嫁给他当年在村里是一个“事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无产阶级小知识分子向反动的资产阶级大知识分子的投靠”。尽管他一再“诡辩”——自己骨子里既不反动也不算“大知识分子”,但人们都认为他肯定反动无疑,而且够大的了。

  她因与他结婚,也被时代划入了“另册”。

  但是他们当年是何等的相亲相爱啊!

  两年后她死于难产,他怀抱着刚刚出世的女儿痛不欲生。以后他的男人心中便渐渐有一种母性的情愫形成了。这是由于对女儿的双重的爱而形成的,并且每每不由自主地从内心里向外释放,待及他人。尽管他人不因此改变对他的阶级立场……

  现在,他早由当年的讲师而教授了,还出了好几部社会心理学专著,还去国外进行过学术交流,全社会却没什么人拿他当“大知识分子”了……

  教授一招手,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跟前。那是一辆“夏利”。教授坐入车里,伸出手刚要关上车门,后边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人的肩头撞在车门上。教授感到大拇指一阵剧疼,低头一瞧,指甲被骑车人的脚蹬子卡于车门,卡青了。

  教授刚想说——你这人怎么骑的车啊?却首先听到了那骑车人的一吼——你他妈怎么停的车!

  教授用另一只手捂着作疼的大拇指,扭头朝车外一看,见那么凶恶地发吼的,竟是一个女人。五十六七岁,高而且壮。对,不是胖,是壮。

  教授想,我不是司机,这话不是问我的。

  他向司机瞥了一眼,司机不动声色,暗示他关上车门。

  教授只得向那身高马大的女人赔笑脸,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下次一定注意。”

  他关上车门,车开走了。

  司机嘟囔:“这女人,张口就他妈的,什么德行啊!”

  教授又冲司机笑笑,息事宁人地说:“哎,在气头儿上嘛。也是可以理解的。”

  司机朝教授的手瞥了一眼,挖苦地说:“您真有涵养,要是我的手指被弄成那样,今天和那女人没完。可恶的女人!”

  教授说:“何必呢。她又不是故意的。”

  车开出去没有五十米,一辆自行车从后边超到车前,车身一横,挡住了方向。

  司机急刹车,教授的头呼地撞在车内的铁栏上。那真是好险的情形!

  教授定睛看时,见是刚才那个女人。

  她蛮横地叫道:“下次?这次就得说清楚!”

  司机说:“是你自己撞在车门上,又不是我开车撞了你。”

  那女人说:“就是你的车撞了我!你的车门撞了我!休想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的事儿!”

  司机说:“又不是我开的车门,是这位乘客开的车门,他开车门撞了你,还是你撞在开着的车门上,我也没看清楚,你有理和他讲!”

  教授觉得很有必要替自己辩护了,他彬彬有礼地说:“女同志啊,您这就太过分了点儿。不是我开车门撞了您,是您撞在开着的车门上,对吧?一辆出租车开着车门,又是在大白天,几百米以外就可以望得清楚,对吧?何况,您也没撞伤,您究竟要怎么样呢?”

  教授对目前的世相民风也是了解一二的。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大抵是要靠钱来调停的,所以他才问最后那一句。如果对方要五十元钱,他会毫不犹豫立刻掏出来就给。他曾目睹过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相撞了,感到自己欠理的那个问:“你说怎么办吧?”另一个捻动着手指回答:“咱俩也甭浪费时间,你给半条烟钱拉倒!”对方够爽快,掏出一百元往另一个手里一塞,于是二人都不再啰唆,跨上自行车各奔东西。教授打算向那个爽快的男人学习。但他身上只带了一百零几元钱,不能都给那女人,得留下五十元来回“打的”。他想,那女人不见得是女“烟民”,何况也不怎么占理,五十元是该打发得了的吧?他一心巴望那女人让开路,出租车快一点儿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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