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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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岂料那女人双眼一瞪,怒道:“你少跟着搅和!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别自找引火烧身!”

  教授见她那副刁蛮样子,明白是碰上个无赖女人了,或者是个患“更年期综合症”的女人。也同时明白那出租汽车,一时半会儿怕是动不了地方了。

  教授怀着几分内疚对司机说:“师傅,我有事要办,看来你的车我坐不成了,我得另打一辆‘的’……”

  教授说罢下了车。

  司机也赶紧下了车,扯住教授的袖子说:“别走别走。老先生您走不得。您走了,我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那女人,则望着他们冷笑。

  教授愣了愣,心里虽然急,脸上却尽量微笑着,尽量以平和的口吻说:“师傅,我要坐进你的车里,就得开车门吧?我不是一只飞虫,能从窗子钻进你的车里去。我一点儿过错都没有哇,我怎么不能走呢?你扯住我袖子不许我走,不是等于无理扣押乘客吗?”

  听了教授的一番话,司机的手缓缓松开了。

  教授得以摆脱,匆匆地往前走。心里未免生气,但主要还是生那女人的气。他想,那司机也够倒霉的,我一招手,他就把车停了,结果就摊上了这么一件窝火的事儿。虽然并不怪我,可毕竟是我给人家添了麻烦啊……走出五十多米,不禁地回头望,见出租车自然还停在那儿,已围了些看热闹的人……

  教授继续往前走,继续想,事儿由我引起的,我倒好,一走了之,将一个既刁蛮又无赖的女人只留给司机一人去对付,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呢?我不是主张与人为善的吗?在这件具体的事儿上,我不是有点儿言行不一了吗?

  这时他已走出了一百多米。他的脚步放慢了。他不禁地再次回望,见看热闹的人围得更多了……

  教授犹豫片刻,一转身往回走了。他分开看热闹的人,走近出租车,见那女人已很撒泼地坐进了车里,坐在他坐过的座位上,样子是更加刁蛮了,猜不透她打的什么鬼主意。

  教授将自己的一张名片递给司机,说:“师傅,真对不起啊,不承想让您摊上这么一件事儿。她要去医院,医疗费我出了;她要什么赔偿,也可以算在我名下!不就是几十元钱一百来元钱吗?早直说,早满足她了……”

  那女人并不看他,瞪着两眼望向车前方,嘴角聚着两抹阴阴的冷笑。

  教授到主编家里,已经八点多了。比预约的时间迟了一个多小时。教授将那件意想不到的事儿讲了一遍,主编沉吟良久,缓缓地说:“我的教授先生呀,在理论上,我完全同意你的主张,在现实经验方面,连我也不敢照你的主张以身作则啊!”

  教授说:“著文劝世之人,该讲言行一致。我心甘情愿。”

  主编说:“感动,感动。”

  至于教授那篇文章的题目,主编倒没太固执己见,很轻易地就被教授说服了。

  主编将教授送出家门时又道:“你呀,已经走掉了,干吗又回去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还主动将名片给人家。”

  教授说:“图的是好心情。否则心情会不好,会觉得太对不起司机。”

  教授回到家里,仍寻思那件事儿。他想,社会是变了。同类小事儿,若在从前,无非道个歉,说句“对不起”。现在,光道歉不解决问题了。说许多句“对不起”也不行了。得给钱了。这也好,简单。商业时代。但是似乎该明码标价,比如在人挤人的情况下谁踩了谁的脚,一方应付另一方人民币多少;出门进门谁碰了谁的肩,又应付人民币多少。随着人民币的贬值,价码又应逐年上调。真的好。那样一来,每一位中国人,就真的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个体了。谁咳嗽时唾沫星子溅到了别人脸上,甭道歉,甭说对不起,那都没用多余。点出几张人民币往对方手里一塞就是了……

  教授想得好玩儿,径自“扑哧”笑了。

  第二天晚上,教授家里来了人,是那司机两口子。按着名片找上门来。

  司机落座后,吸着一支烟,从昨天教授走后缓缓道来,说那女人如何又纠缠了他一个多小时,他如何带她去了医院,如何又开车将她送回家……

  教授正改着学生的一篇论文,心里虽然充满内疚和同情,却没时间细听,催司机快说花了多少钱。

  司机才不再讲下去,掏出几张单据,一一向教授交代:“这是挂号费,这是药费,这是拍X光片的单据……”

  “还拍X光片?”——教授不禁愕了愕。

  “对,她非要求拍。”

  “有问题吗?”

  “没有,半点儿问题也没有。”

  教授一时悬起的心定了。

  “你说吧,共计多少钱?”

  “一百四十七元八角六分……”

  在教授和司机对话之际,司机的妻子不停地从旁自言自语:“我们招谁惹谁了,我们招谁惹谁了!我们招谁惹谁了……”

  仿佛是在声明、在抗议、在示威,一声比一声高。

  教授暗想,毕竟还不算多。掏出钱包,点出一百五十元交给司机,之后说:“别找我零钱了……”

  教授故意看了一眼手表,又补充道:“我正忙着……”

  司机说:“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哪能不找您钱呢……”

  于是司机也掏出钱包。摊了教授一桌子零钱,凑分点角,直到找清给教授为止。

  “这一笔过喽,咱们该过第二笔喽……”

  “还有……第二笔……”

  “别皱眉,您老先生别皱眉……只要您痛快,第二笔也几分钟就能了结……”

  司机将半页纸递给了教授。教授狐疑地一看,见是一张“收据”。拙劣的字迹写着收到了九百九十六元“工资补偿”。

  “这是什么意思?”——教授眉头扭成了疙瘩。

  “您听我一解释就明白——那女人已经提前退休了,又在一家公司任会计。她说她的月薪是两千五百元。那么每天是八十三元。医院给她开了两个星期的病假,八十三乘上十二天,等于九百九十六元。我已经替您垫付给她了。我也是为您好,怕她上门滋扰您。如果您不留下话和名片,我是不敢自作主张的。可您当时留下话了。您给我的名片可以为证……”

  “我们招谁惹谁了……”

  司机的妻子又及时地嚷了一嗓子,其声尖且恼。教授不禁朝她看去,从她脸上发现了那个无赖女人脸上所具有的同一种东西。

  “你,不是说,照了片子……半点儿问题也没有吗?”

  “那是,那是。的确半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是从X光片上只能看出骨头的情况。她非说她腰闪了,一躺下就不起来,直哼哼。医生拿她没法子,只得给她开了两个星期的病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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