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脾气一向很好的教授,不禁拍了下桌子。他那指甲被卡紫了的大拇指震得一阵疼,使他促吸冷气……
“我们招谁惹谁了,给我们找这么大麻烦!”
教授又朝司机的妻子看去,头脑中迅速地进行了一番判断——司机会不会和那女人勾结了讹诈于他呢?他将目光注视向司机,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胡乱猜疑。并因而谴责自己对别人的胡乱猜疑太不厚道。
教授觉得司机是个老诚人。
教授给了那司机九百九十六元。他看出来了,两个女人基本上是同样的女人。他不给钱,他们是不会离开他的家的。晚给莫如早给明智。他头脑中当时也闪过一个念头,想与司机商议,九百九十六元二人分担。但司机的妻子的模样,使那念头只在他头脑中一闪便彻底打消了……
司机两口子走后,教授的思路已没法重新回到学生的论文上。他徒自生了半天气,也不禁地高叫一嗓子:“我招谁惹谁了……”
但是仅仅几天后,教授便将这件事忘却了。因为他收到了两笔稿费,加起来一千多。不但补上了那一千一百四十三元八角六分的“意外”经济损失,而且还似乎“盈余”了几百元。这使教授的心理获得了一种自欺欺人的平衡。他打算用两笔稿费给将成为他女婿的那小伙子买件礼物,只是买什么还没想好……
两个星期后,也是在晚上,教授家来了一位律师。三十几岁,瘦高个儿,戴眼镜,给人一种精明强干、踌躇满志的印象。教授家几乎各行朋友都来过,就是从没有和法律沾边儿的人来过。教授对律师的到来非常讶然,以为他找错了人家。他却胸有成竹地说他绝对没找错人家,找的正是教授。
律师彬彬有礼地问:“两个星期前,您乘出租车时,开车门撞了一位骑自行车的女同志……”
教授回答:“是发生过那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但……”
律师打断他的话:“您先别急着辩解,请允许我把我的来意讲完。”
教授心里对他用“辩解”一词十分反感,出于主人应有的礼貌,隐忍着听他先说。
“现在,那位女同志是我的当事人了。她因腰肌扭伤,目前仍不能上班,仍需休假半个月,也就是十五天。喏,这是医院开的病假单。她的工作是临时聘用性质,因意外假不发工资,所以,工资要由您补偿。喏,这是她所在的公司出具的,证明她每月两千五百元工资的证明。半个月十五天,您应补偿她一千二百四十五元。如果您明智地承担责任,那么我今天就替她把钱带回去。否则呢,您不久将作为被告,收到法院的传票……”
“讹诈!勒索……”
教授叫喊了起来,脸腮抽搐,浑身发抖。
“您别激动,别激动。您刚才不是已经默认了,是发生过那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吗……”
“你刚才打断了我的话!不是我开车门撞了她,是她撞在开着的车门上……”
“难道会是这样吗?”
“不是难道,而是当然!当然会是这样!”
“会是,就意味着不一定当然。”
“你……你给我出去……”
“那么,您是准备接受传票喽?”
“滚……滚……”
教授气得脸都发青了。
几天后,教授接到了传票。他常听人讲,谁想告谁,从法院立案到发出传票,时间往往挺长的。他万万没料到,法庭传自己的传票,到得如此之神速。他曾想到过要与些朋友们商议商议对策,但又实在不愿惹得别人为了自己的事也和自己一样大动肝火,便没跟任何一个人说。他也曾想到过应该请一位律师,但考虑来考虑去,估计到请律师准要花一笔比“赔偿”还多的钱,而且得抽出一定的时间和律师泡在一起,此念他打消了。堂堂教授,自己占着理,还怕上法庭吗?还需请律师在法庭上代言吗?最后这么一想,他胸中升起了一种类乎“孤胆英雄”的气概……
然而,一审的结果是,教授当庭大败。
法庭允许那女人因“身体不便”不到庭。
司机作为唯一“目击证人”出庭了。他在法庭上的表现比给教授的印象还老诚。他的证言却对教授极为不利。真是既老诚又卑鄙。
他说——不是那女人撞在开着的车门上,而是教授一开车门将骑自行车从旁经过的那女人撞倒了。
法官问:“你能对你的证言负法律责任吗?”
司机平静地回答:“能。我不是法盲。我懂法。”
教授当庭冲他大叫:“可耻!撒谎!你做伪证……”
司机耸耸肩,眯起眼睛望着教授说:“我并没撒谎,所以我不感到可耻。我和那位女同志非亲非故,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做伪证呢?”
他说得那么的襟怀坦白,他的表情那么的诚实可信。相比于教授冲他的大叫,他的平静尤其显得比教授有修养,难能可贵而且简直可敬。
“你……小人!小人……”
教授指斥着他,脸涨得紫红紫红,嘴都由于咬牙切齿而扭歪了。
司机清白且无辜地耸了一下肩,摇了一下头,苦笑着说:“不管您气成什么样儿,不管您多么恨我,我只能说我亲眼所见的真实情况。因为我明白,我的证言将产生法律效果。所以我不能按照您心里所希望的那样回答法庭的讯问。”
教授求援地向法官们望去,而这是相当愚蠢的。这使他显得茫然不知所措,显得方寸大乱,仿佛一个孩子的谎言被当众戳穿,而智力却有限得很,不能巧嘴花舌现编出第二套似的。从法官们严肃的态度不偏不倚的脸上,教授发现了对于司机的诚实不动声色的赞赏。
教授绝望了。
事实上他也真的方寸大乱了。预先思考过的陈述条理、辩驳逻辑,以及理直气壮地维护自身权益和义正辞严地谴责那个无赖女人的讹诈行为的话语,统统被一块无形的脏抹布从头脑中抹去了。他头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处于一种不可名状的懵懂之境。
“被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法官的声音,似乎是从极遥远的某处地方传向他的。
“我……我……看……”
教授竖起了受伤的大拇指。它那紫黑的指甲已向上翻翘起来了,不久后肯定完整地脱落无疑。
法官出于审案的认真,竟离开法台走到了他跟前,俯下头仔细看他的大拇指。
法官同情地说:“伤得可真不轻啊!但这与本案有什么直接关系吗?”
教授心中产生了转败为胜的希望。他说:“是那个女人的自行车脚蹬子卡的!我的手正搭在车门上,她的自行车冲过来了!可是我就不像她,并没因此和她纠缠不清,更没想到要告她索求什么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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