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也奔出来了,与女儿一左一右将教授搀起,扶进卧室,安顿在床上躺下。
女儿不停地替父亲抚胸口。“女婿”站立一旁不知所措。
教授深喘了几大口气,苍白的脸色终于又红润了。
他低声说:“没事儿,我没事儿……老毛病了……”
他躺了半个多小时,伪装出好心情,陪着女儿和“女婿”吃了那顿饭。
女儿心里的不安却没打消。她怕父亲夜里再那么发作一次,自己应付不了,要求“女婿”住下了。
第二天早晨,教授走出卧室,见女儿和“女婿”在阳台上。女儿坐在竹椅上,“女婿”蹲着,头侧贴在女儿腹部……
女儿悄问:“听到了什么?”
“女婿”说:“小东西在叫爸。”
“胡说!”
“现在又开始叫妈了。”
于是女儿笑了。笑得那么甜蜜、那么幸福。
教授望着他们的亲爱情形,心里矛盾极了……
婚礼的形式是中外结合的。
教授寻找种种借口不参加,可女儿一落泪,他临时改变主意,还是参加了。
他终于又和那个女人见面了。
相见之际,她是怎样的尴尬,自不必说。她的头发染了、烫了。她脸上还化了妆。教授觉得她更加丑陋了,像一条被包裹了的花色毛虫。
教授想不明白,会计师,起码也是大学文化程度。究竟哪几种原因,使一位退了休的中国知识女性,改变得那么俗恶、那么刁蛮、那么无赖?
亲家公不明内情,一个劲儿地和教授近乎,没话找话地搭讪着说东道西。教授对他内心里也充满了厌恶。因为教授知道,倘没有他在背后起作用,那女人未见得便会轻而易举地赢了那场官司。
主婚人问:“××小姐,你愿意嫁给这位先生,并终生爱他吗?”
女儿回答:“愿意。”
“××先生,你愿意娶这位小姐为妻,并终生不背叛她的爱情吗?”
“愿意!”
于是一对新人亲吻。
于是宾客们中的年轻人们齐唱《你是我永远的爱》:
你是我永远的爱,
因为除了爱你,
我没有选择!
你是我永远的爱,
因为只有爱你,
我才能真正快乐!
在歌声中,女儿走向了她的婆婆;女婿走向了教授。
现在,那年轻人的身份,是合法化了。因而“女婿”二字,也不必带引号了。
教授望着女儿那张秀丽的脸贴向了她婆婆那张漫画似的脸……
他突然大叫一声:“不!”——将走到跟前的女婿推开,奔过去,拽住女儿的手转身便走……
人们一时都蒙了。
女儿一边挣手一边说:“爸你这是干什么呀?爸你这是干什么呀……”
“亲家,亲家……”
女儿的公公上前阻挡。
“不……”
教授又喊了一声。
他拖着女儿走了十几步,倒下了……
“爸爸!爸爸!爸爸你究竟是怎么了……”
女儿吓哭了。
教授说:“我……我……我……为什么要开车门呢……”
其实他想对女儿说的并不是这句话。而是另一句话——他们丑陋。
对女儿、对女婿、对那做了公公的男人和那做了婆婆的女人,对一个被歪曲了的事实,对他已开始反感的社会本身,教授倒下时决定,该谅解还是要谅解。
说完那句话,他的心脏爆裂,就死了……
8. 虚实之间
对于饮酒,我从没喜欢过,不论何种酒,不论多么名贵的酒;中国的也罢,外国的也罢。至今,我也无法理解喜欢饮酒的人们饮酒时的快乐。
然而我竟大醉过几次。那特别痛苦的感受,至今心有余悸。
一次在1967年,“文革”第二年,我下乡前一年,冬季里的一天。我18岁了,已经于1966年初中毕业,但报考哈尔滨师范学院的大理想破灭了。所谓人生理想之于我,在当年,确乎的也就是先成为哈尔滨师范学院的一名学生,三年后成为哈尔滨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罢了。那理想之于我不消说是非常理性的。父亲身为支援“大三线”建设的建筑工人,远在四川。每月五十几元工资,最多也只能寄给家里40元;而母亲和我们五个儿女,仅靠那40元维持生活,日子过得真是不容易啊。何况,考上了大学的哥哥,因家境贫穷,明摆着供不起他读完大学的,竟于四年前患了精神病,使我家贫穷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了。而我自初一下学期起,由于18平方米的一个小小的破败的家里,终日还被患精神病的哥哥闹腾得几无片刻安宁,学习成绩直线下降,以那等令我羞愧不已的成绩考高中是肯定考不上。幸而,从小学到中学,我的语文成绩一向是优良,考上哈尔滨师范学院的语文系我还是颇有几分信心的。受那信心的鼓舞,我在填报考志愿前到师范学院去过几次。在当年的哈尔滨,师范学院地处郊区,校园不大,五六幢老旧的三层楼而已,主楼也是。我在校园里独自“参观”,想象着以后将成为那里的一名学生,忧愁之心多少获得了点儿慰藉。现今的人们也许会说,既然家境贫穷,为什么还要考师范学院呢?不是已经18岁了吗?直接参加工作不是能更早地替家庭挣份工资吗?可在当年,一名初中毕业生居然想要找到一份工作,倘无特别特别硬的后门,则便等于是痴心妄想,连扫马路或运送垃圾之类的工作,哪怕是临时的,没有任何后门可走的人家的孩子,也是休想轮到机会的啊。而我的家,正是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后门可走的人家。
所以,考入哈师院,不但是我唯一的理想,而且是我唯一的理性选择。
记得十分清楚,当年那份报考志愿表有三档,三档里我填的都是哈尔滨师范学院。即使毕业后分配到了郊县的一所小学那也心满意足,无怨无悔。在初中毕业后的一年多里,我因自己都18岁了还不能为家里挣一分钱,又眼见母亲的脸终日愁云密布,而羞愧难当,心燃急火。我已经扒过树皮了;我已经捡过煤渣了;我脚上穿的,已是从邻居收回来的破烂堆里挑出来的破鞋子了!但树皮不是钱,煤渣也不是钱,并且不是天天都可以扒到捡到的啊!尽管能为家里省下几角钱,但那对于贫穷的生活又有什么实际的改变意义呢?即使我终日光着脚,根本不穿鞋子,贫穷的日子还不是照样贫穷吗?
毕业后那一年半里,我经常做两种梦。
一种梦境是捡钱——扭头四望,前后左右遍地钱。说遍地,也不是多到可以用手捧,而是像收割过的庄稼地,这里那里都可望见掉落的麦穗、谷穗与豆荚。我在梦境中捡钱,如同早年农村的孩子在秋收后的庄稼地里拾麦穗、谷穗或豆荚。也挺奇怪,梦境中地上的钱,从没出现过一元以上的纸钞,更多见的是硬币,壹分的、贰分的、伍分的。当年没有壹角钱的硬币。我梦境中也出现过角钞,壹角的、贰角的、伍角的。出现过贰角钱或伍角钱的时候极少,然而确曾是出现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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