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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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理想是那么的理性,真叫是理性之想啊。

  我的梦也是那么的理性,连在梦里捡钱都不敢奢望能捡到一元的,真叫是理性之梦啊。

  由那些捡钱的梦,我在青年时就形成了一种对梦的认识:倘人对生活的希望是特现实、特理性的,那么他的梦境也断不会超现实到哪儿去。正如贾大断不会在梦中与林妹妹幽会。宝玉与袭人共赴巫山、缠绵云雨的梦,贾大也肯定是做不来的。也正如阿Q们的“革命”理想,只不过是在乡绅赵老爷家与吴妈“困觉”。但我终究读了不少文学书籍,已是一名文学青年了。故我的梦境有时也特浪漫——在某几场梦中,硬币已不是出现在地上,而是生长在花枝上了。并且呢,由几枚硬币,组成为花朵。五瓣的、六瓣的、多层花瓣的;壹角、贰角、伍角的角钞,则像花叶一般生长在花枝上!

  多美好的梦啊!多浪漫的梦啊!

  梦中的我,不必一次次弯下腰了,直着腰就可以前后左右地“采”到“花儿”,不,采到钱了!

  请想想吧,如果一朵“花儿”是由伍分的硬币组成的,而且是六瓣的、多层的,手到采下,那一大朵便是多少钱啊!还有是角钞的叶子呢!所以梦中的我,不但像南方小女子摘采茉莉那般快速麻利地采钱,还一把一把地大抓角钞。

  当然地,再大朵的一朵银光闪闪的硬币茉莉,那也不比一片伍角钱的“叶子”钱多到哪儿去。奇怪的是,当年梦中的我,却一向是先采“花儿”后抓“叶”。多年以后我也没想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的,在我18岁那一年,在中国的1967年,经常做以上那么一种特美好、特浪漫、特现实,也特“中国特色”的梦。经常做捡钱之梦,梦境中却从没出现过面值一元以上的钱钞,这样的梦还不够现实吗?简直还很自律呢,是吧?

  按说,18岁的年龄,正是开始做每个男人大抵总会做过几次的性梦的年龄,好羞愧啊,18岁的我经常所做的竟是捡钱的梦、低俗的梦。是的,如今想来,当年的我如果经常做性梦,那也比经常做捡钱的梦更正常呵!而且还不是捡成捆成捆的钱,捡的尽是硬币和角钞,还从没打算往失物招领处交!不但低俗,简直鄙俗。

  如果说我做的第一种梦是荒诞浪漫主义之梦,那么我做的第二种梦便是理想现实主义之梦了——梦的场景自然是哈尔滨师范学校。我成为它的学生,胸前戴着它的校徽,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在图书馆自习或阅读一部什么小说;考试……每次考试起初都挺顺利,大致看一番卷子,从没觉得哪一道题会难住我,但接着就会发生令人徒唤奈何的事了,不是钢笔帽怎么也拧不下来,最终将钢笔弄断,便是钢笔突然滴水儿,虽然只不过是不大不小的一滴墨水儿滴在卷面上了,但不知怎么一来,我会将那滴墨水儿搞得满卷面都是。已经答过的题完全看不到答案了,没做的题也污染了。总之,就像憨豆先生打了一个喷嚏,溅到名画上一小点儿口水星儿,想要从名画上抹去而最终将名画揩抹得一派狼藉那样。这其实还不算多么糟糕,最糟糕,不,最令我无地自容的是,原本一切都挺顺利,简直也可以说感觉良好;明媚的阳光洒满教室,也照耀着我的课桌面,我的笔下水儿流利,我从容不迫写下的字迹工工整整,仿佛印刷字……可是忽然间,天啊,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忽然间我发现自己居然没穿裤子就坐在教室里了!说没穿裤子是不确切的。确切地说是连短裤也没穿!我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竟会完全赤裸下身地坐在教室里参加考试!在梦境中我本能的反应必然是而且只能是暗暗地、用力地拉扯我上衣的下边儿,希望拉扯到超过大腿根儿的长度,而那当然是徒劳无益根本做不到的。而且适得其反,越拉扯越短!又不知怎么一来,上衣竟变成了兜兜!同时我自己变成了一个光腚小孩儿在课桌上爬,同桌的女生大声呵斥我,而我听到监考老师大喊我的姓名……

  我说这种梦是理想兼现实主义之梦,乃因在梦境之中我毕竟成为了师范学校的一名学生,确实有着理想主义的成分。为什么又说是现实主义的呢?因为在1967年,记不清是哪一个月份的事了,北京传来了所谓“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号召:全国一切中学、大学的革命学生,都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成一场长期的、持久的政治运动来进行,不获全胜,绝不收兵!资产阶级教育部已被砸烂,今后初中生考高中、考中等技术学校、师范学校,高中生考大学的升学方式永远被取消。一切学生有无进一步升学的资格,首先要视其在“文革”中的政治表现如何。

  我的天性中并不具有热衷于勇猛地革别人之命的精神。当我的眼看到了,我的耳听到了一件又一件几乎天天都发生几件的冷酷无情地革别人命的事件,而所谓“勇猛”其实只不过是残暴的另一种说法,并且获得堂而皇之的革命口号煽动时,我所读过的一切书中的一切可敬的人物,不管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人物,似乎每天都在谆谆告诫于我:那是不对的。真的革命者不应该是那样的一些人,真的革命也不应是那么进行的!不要信那一套,远离之,远离之……

  1967年是我自从出生以来做梦次数最多的一年,比1960~1963年间“饥饿年代”所做的梦的总和还要多。在后三年中,我的梦境内容相对单纯,经常梦到的是过年、过节饱吃美餐的情形。至于那美餐呢,不过就是大米饭、馒头、猪肉炖粉条之类。也梦到过捡东西,捡到的几乎无一例外是可当即便吃的东西,比如一个不知从哪儿滚到马路边的大西红柿,或一出校门发现某处有个由纸绳捆扎的纸包,打开来惊喜而见竟是一包粗粮细做的“实验点心”,甚或会是一块人造肉。“实验点心”大抵是用包谷面和高粱米面做的,而人造肉则是用淘米水沉淀后收集在一起的淀粉做的。也有梦着过捡到了粮票的时候。但从没做过捡钱的梦。因为那三年的实际情况是,只有钱没粮票几乎不管去到哪儿,哪儿都吃不成一顿饭。那三年我才是小学生,根本不会做和哈尔滨师范学院有关的梦。虽然整天挨饿,却从没做过噩梦。但1967年,我不但经常做捡钱的梦、与师范学院有关的梦,也每做噩梦。

  是的,1967年,我不断做捡钱的梦、在考场上发现自己竟赤裸着下身的梦,以及种种惊出一身冷汗的噩梦。已经18岁的我,“饥饿年代”之后不再脸色青黄(我想那是由于严重营养不良造成的吧)皮包骨头,逐渐胖了一点儿的我,一年之内又因睡眠不足瘦回了原形。严重失眠对我身体的负面影响并不比严重的营养不良对我身体的危害小些。18岁的我整天昏头涨脑、无精打采,而且目光忧郁、表情呆滞,脸上阴云笼罩。当然我因梦缺眠也不仅仅是由于一心想要为家里早点儿挣一份钱而等于痴心妄想,还因为我的哥哥经常在深更半夜非出家门不可。他说特务们正用遥控器折磨他的头脑,他要侦察出来他们潜伏在什么地方。跟随他深更半夜幽灵似的到处瞎转的主要是母亲。往往地,我太心疼母亲于是也自己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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