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我时常回忆起父亲与茶、我们全家与茶的那一段往事……
10. 一个有恩于我的人
虽然,我已经六十余岁了,但对于黄宗英,我还是得称前辈。因为她今年已经八十八岁,长我二十四五岁呢。事实上,前辈这一种称谓相当中国化。即使在我们中国,也相当的古代,还多少具有点儿江湖意味。在当下生活中,我们已不太听得到“前辈”这一称谓了,似乎只有在武侠片中还听得到。据说网上挺流行,也同样只不过出现在网络上的后武侠小说中。并且,网络本就是很江湖气的地方,十之七八的网主们的名字,不论男女,也都挺江湖气的。
我和黄宗英都是中国文坛上的人。以我的个人感觉而论,亦觉中国之文坛,往往也江湖气弥漫。倒不是由于文坛上一向的是是非非给我以江湖气浓的感觉,实际上外国之文坛,比如西方吧,也每是风生水起、是非频发的,但却并不给我以江湖气浓的印象。为什么我们中国之文坛,给我以江湖气浓的感觉呢?大约是由于我们中国之文坛拉帮结派,形成团伙的风气较盛的缘故吧?除了这一缘故,还有另外的因素吗?肯定是有的。那又是些什么因素呢?我还没想清楚,此不赘述。
但我犹豫再三,决定在此文中及文内称黄宗英为前辈,并不意味着我对具有中国古代特色的称谓情有独钟,更不意味着我对中国文坛之江湖很认同。恰恰相反,我嫌厌任何所在的江湖气,也从未属于过任何或大或小的“圈子”。
我称黄宗英为前辈,只因一点,她年长于我不是几岁、十几岁,而是二十四五岁。如果她是男姓,我当按中国习惯称她为“黄老”,或“宗英老”。但她是女性,并且我了解,她有一颗永远年轻的心。那样一颗心即使某一天停止了跳动,前一分钟也必定还是年轻着的;所以我不愿在对她的称谓之中加入“老”字。事实上,此前不论当面或背后,我一向是称她“宗英老师”的。那么,在这一篇短文的题目中和文内,一如既往地称她为“宗英老师”,岂不是更亲近吗?那是的。但我内心里,对她始终是怀有很深厚的感恩情结的,而我写此文所要表达的,正是那种随着时间的推移竟变得越来越难以忘却的感恩情结。我怕亲切抵消了感恩。即使仅仅抵消了一部分,那也是违背我写此文之初衷的。我读某些具有感恩色彩的文章,包括那些和我这篇文章的初衷一样的文章,每使我产生一种变味的印象,就是由于称呼似乎太亲近了,写到后来,感恩的元素少了,亲近的成分多了,结果感恩被亲近所稀释,仿佛便更是一篇记录友情的文章了。何况,尽管黄宗英前辈每次见到我,对我的态度无疑是亲近的,见面也无疑令她感到高兴,但若论到友情的话,其实我们之间反而并没什么值得书写的内容。
真的是这样。
前辈黄宗英,她是一个有恩于我的人。
我写此文之目的,也完全是为了以记录性文章的方式来公开表达我对她的感恩。
我在“文革”前就知道黄宗英的大名了。她的报告文学《小丫扛大旗》,当年在收音机里广播过。我家没有收音机,我是从中学同学家的收音机里听到的,当时给我以特别满足的语言享受。是一位女朗读员朗读的,她的声音圆润而豁亮,仿佛唱着歌的泉水从山涧流淌而过,携带着悠扬的回声。以现在的美文标准来看,《小丫扛大旗》的文学并不能算极好。但在当年,女报告文学作家凤毛麟角,黄宗英又是演员出身的报告文学作家,长期浸淫于电影界,置身于上影厂这一特殊的文艺单位,经常接触皆有丰富经验的导演、演员们;再加上她善于观察生活的一双慧眼,几乎可以说天生地从生活中捕捉细节的能力;她自己坦率、快乐的性格,发自内心的以赞颂时代先进人物和先进事迹为己任的使命感,等等因素,使她极善于将笔下人物写得“活起来”的同时,也极善于营造弥漫在字里行间的生活气息。她写一篇报告文学如同导演在执导一部电影。她笔下的人物,不分主次,一概都能恰到好处地在她的报告文学作品中凸显角色的作用和魅力。当年,中国的收音机里,最经常播出的是根据革命题材的长篇小说改编的评书。那些评书更偏重的是故事,对文字之感染力是不太在意的。
总而言之,《小丫扛大旗》使我这一名中学生第一次领略了生动活泼的文字被女性好听的声音所朗读的美感。
我便记住了“黄宗英”这个名字。
但是我后来成为“上山下乡”运动中的一名知识青年,与《小丫扛大旗》这一篇赞颂中国最早的一批下乡知识青年的报告文学没一点儿关系。
后来我初中毕业了。
后来“文革”开始了。
在1967年的冬季,哈尔滨市的某电影院,连续几天放映“反动电影”,曰“批判观看”。是由哈市几所大学的“造反派”们发起组织的放映,某几所重点中学的“革命师生”也得到了一些票。我所在的第二十九中学是一所普通中学,但那一年我与一名三中的高三男生成了朋友。三中是重点中学,他是“红五类”,由他给过我几次票,于是我得以看到了几部以前不曾看过的电影,包括赵丹主演的《十字街头》、《武训传》、《林则徐》、《李时珍》。
我至今认为赵丹主演的《林则徐》、《李时珍》,演技炉火纯青。这两部电影中,他主演的林则徐尤见功力。并且一直认为,以后不论再拍多少次《林则徐》,“赵丹化”的林则徐恐怕无人可以企及了。我也至今特别喜欢《十字街头》,觉得那一部电影中的赵丹,大演员的天赋已被他充分证明。那时的他,其实身上已兼具卓别林式的黑色又温暖的幽默和金?凯利式的即兴表演的机智。可我当年却并不喜欢《武训传》,至今也还是喜欢不起来。武训这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办义学的极虔诚、极执着的愿望自然是无私的、可敬的、令人感动的。但他所实行的向富人“集资”和募捐的方式,就是不惜以自身为“靶”供人羞辱,“打一拳三个钱,踢一脚五个钱”的方式,对于受西方文学影响特深、人格尊严意识特强的我,是实难认同的。
那一年我已知道黄宗英是赵丹的夫人。
三中的朋友问我愿不愿写一篇批判赵丹主演的电影的文章,写了就能收在几所大学的联合主办的大批判文集中。但我印象中的赵丹,用《列宁在十月》中高尔基对列宁说的话来说,是“一个好人”。这是我对赵丹所演角色的印象。
我反问:你怎么不写?
他说:我是理科生啊,不感兴趣。
我说:那么优秀的几部电影,有什么可批判的呢?
他也反问:你不是不怎么喜欢《武训传》吗?
我说:一个人不喜欢的文艺作品,评论是一种权利。但动辄乱扣“反动”大帽子地进行批判,并且剥夺被批判者的辩论权利,这样的批判不就等于是迫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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