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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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宗英老师,您气色很好。”

  她笑了。

  我放下果篮,坐在了她旁边。

  她说:“何必还带水果呢?”

  她气色确实很好,也许因为住院久了,面容特别白晳,然而嘴唇却极红润,如婴儿唇。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在阳光下白得圣洁。我曾听翟俊杰说,每次接待客人之前,她必定是要化一番淡妆的。这符合她的待人原则,体现着待人细节和对人的尊敬。然而我看出那日她并没化妆,以素面见我,证明她并没将我视为访客。她穿的却并非病服,而是一身完全可以在面对公众的场合出现的正式装。

  我说不好意思空手来,也不知她爱吃哪种水果,就随意选了几种。

  她说她几乎仍喜欢吃一切水果。

  见我放在果篮旁的纸袋里有几本厚厚的书,她问:“是你的书吗?”

  我说:“是。已经签上了名,要送给赵劲。”

  她说:“为什么是送给赵劲的,不是送给我的呢?我比他爱看书。”

  我说:“您应该少看书,看书久了也会伤神,不利于养病。”

  她说:“我们这种人几天不看书,会活得找不着北的,是不?”

  我不禁地笑了。

  她居然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明白是在要袋里的书,遂劝道:“这几本书都太厚,还是不留下吧。”

  她却认真地说:“你的作品,并且都带来了,怎么可以不留下给我看?我先看,赵劲后看。我从不嫌书厚。”

  我只得将书取出递给她,而她一一接过,摞在床头。我觉得,我一走,她就会拿起一本看的。几本书中有上、下集的《知青》,我向她讲起了关于《知青》之创作、播出的一波三折以及引起的讨论、争议。

  我问:“文学是人学,您怎么理解呢?”

  她不假思索地说:“人性之学。”

  于是我们讨论起文学、文化与人与社会之诸关系来。两张病床之间的布帘被只手一挑,另一张床上的阿婆欠身向我们望过来。

  黄宗英扭头笑问:“没影响您吧?”

  阿婆笑道:“你们文化人脑壳里装的事体可真多。”

  一句话使我和宗英老师都笑了。

  我认为,归根结底,文学及文化应引领人性向善,再向善,永远向善,这种文学对于缺乏宗教信仰的国人尤其重要。

  她点头同意我的看法,随即说:“我正是这么一路写过来的。现在也仍每天写几页。”

  这使我惊讶,问:“这里怎么写呢?”

  她说:“将那块硬板垫在膝上写。”——她的枕下,露出半块薄薄的合成板。

  我说:“会得颈椎病的。”

  她说:“反正已经得了,我前不久在《新民晚报》开了专栏。”

  我问有没有报,想看。

  她说没保留报,因为已经出书了。

  我说:“那您可得记着让赵劲给我一本。”

  她说:“这就有。”——让阿姨从小柜里给我找出了一本。

  这时赵劲提前来了,递给她一支笔,替我说:“那得给晓声哥签上您的名。”

  她说:“不用这支笔。”

  于是阿姨递给她一支便携毛笔。

  她出版的新书的书名是《百纳衣》,她用便携毛笔为我签下了一行字是“晓声贤弟存念”。我接过一看,笑道:“怎么弟子又变成了贤弟呢,我和赵劲他们是平辈呀,今后赵劲岂不是不能叫我晓声哥了?”

  她一时孩子般地无措起来,默默地不知如何是好地笑。

  赵劲问:“妈你还有手稿没有?”

  她指指窗台。

  赵劲便从厚厚一摞报刊中翻找出了几份手稿,比来比去,最后选中了一份,扭头对我说:“哥,你就要这份吧!你看这份品相多好,你当然得保存一份我妈的手稿!”

  他的话令我心一揪。

  当着八十八岁的前辈的我觉得是不可以那么说的,即使是儿子。我暗暗捅了他一下,转身看我的“老师”,她却仍平静地笑,伸手要那份手稿。接过后,将我的一本书垫在膝上,又写下了一行字是——“晓声小友留念”。

  落款“宗英阿姨”。

  我从没那么称呼过她。在她八十八岁、我六十三岁的那一天,在一家普通医院的一间普通病房里,她将“宗英阿姨”四个字连同自己的一份手稿送给了我。

  为的是“留念”。

  而那一刻我心亦揪亦暖。

  她那篇短文的题目是《快乐的我》。

  抄如下:

  我每天早起,刷牙,洗脸,然后对着大镜子微笑,露齿大笑。以笑开始新的一天。

  我有四乐。

  第一乐:自得其乐。我1925年生,好容易活到快八十八岁了。可以读书、看报,也可以写写。最近刚写完一万八千字的简略自传,还可以勉强自理生活,不简单啊!我怎么能不乐呢?

  第二乐:相比着乐。我不跟比我强的比,单跟比我差的比,我还没痴呆。还能自己在室内走走,还能看懂不知说什么的电视连续剧。还有朋友来和我谈五湖四海六大洲的事。我怎能不快乐呢?

  第三乐:助人为乐。这道理再明白不过。且从略。

  第四乐:超然的快乐。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呱呱坠地的生日;每个人都算不出自己离开世界的日子。算不出,就不算。超然地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若临终尚有意识,我要笑着告别人间。

  手稿仅一页半字迹,一字一格,除第二页有两处因添句而作了勾线外,无涂改。赵劲小弟说它品相好,果然是的。我一接在手中,立刻看了起来。而“宗英阿姨”也拿起我的一本书翻看。

  那时病房里是极安静的了。

  我看罢,感慨多多。已近中午,洒入病房的阳光更耀眼了。我抬头望她,见她置身于阳光中,低头看着我的书,满头白发熠熠生辉,仿佛她本身也在发光。我觉那时的她,美丽极了。

  在一家普通医院的普通双人病房里;在连一张小小的足以铺开稿纸的写字桌都没有的环境中;在经常面对陌生住院人的情况下,她居然能保持良好的心态读书、写作,以八十八岁的年龄而言,我觉得她活出了格外令我大起敬意的诗性。

  我说:“宗英老师……”

  她抬头看我,笑道:“不打算改叫阿姨吗?”

  我也笑了,表示应该告辞了。

  她说:“快开饭了,你俩不走,护士会往外请你俩的。”

  赵劲看一眼手表,惊呼:“哎呀,怎么十一点半多了!”

  我便起身,对她点一下头。

  她也微笑着对我点一下头。

  当我和赵劲走到病房门口,我站住了,不由得回头望她。

  她也正望着我,依然微笑,举起一只手,摆了摆。

  我说:“以后我会每年都来上海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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