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文学是人性之学,好的文学是好的人性之学,这更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我希望你坚持这样的创作道路。”
我心中一暖,眼中一热。
老师也罢,前辈也罢,阿姨也罢;弟子也罢,贤弟也罢,小友也罢,总之那一个上午我寻找回了一种人世间的真情,并领悟了它的意义。而且,从八十八岁了的黄宗英身上,学到了宝贵的“知”、“识”。
在马路上,赵劲小弟对我说:“晓声哥你知道不,我和妈妈对你的名字可是一直感到亲近的。”
我说:“我现在知道了。”
停顿一下,又说:“小弟,今后你遇到了什么困难,不要忘了你还有一个晓声哥。可以告诉我的,千万告诉我,不许自己默默承担。”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了解——在上海,黄宗英身边的依靠便是赵劲。
我和他,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不由得当街拥抱了一下。
那时我对人世间满怀温情……
11. 为了情怀而纪念
我至今写过多少篇序,连自己也记不清了。但几乎都是遵中青年业余作者之命而作,甚至包括为中小学生们的处女集效劳。并且,那一向是我要求自己本着应该服务的态度来认真完成之事。
然而,由我为《吴伯箫纪念文集》作序,着实的使我大犯其难。依我想,吴伯箫先生之纪念文集,当以他同代人中的挚友奉献一篇最好。我虽也已六十余岁了,虽与伯箫先生有过几次印象深刻的接触,却终究是一个晚辈。况先生生前,乃散文大家,还是中国语文教育界德高望重的人物,署我浮名的序,无论如何是必定不相适的。
本文集的编者亓勇,作为与先生隔四代的有血缘之亲的年轻后人,却执意要求我来作序,恳拒再三,违心而诺。
读罢文集,犹豫又起。
因我觉得,集中若干篇,其实皆是可以印在前边为序的——比如公木先辈的长诗《啊,伯箫,伯箫哟!》;比如雷加先辈的长文《“忘我”的沉思——忆吴伯箫》;比如楼适夷、臧克家、朱子奇三位先辈的怀念文章,倘作为序,也都是与此纪念文集的分量相称的。尽管以上诸人也已先后故去,但若以分量的相称作为首要一条来考虑,无不是更佳的选择。并且,以纪念文集而论,同样的出版情况是不乏其例的。
我将我的想法及时通告了亓勇小弟,无奈他坚持他的要求不变。如此一来,我也就只得从命了。
此纪念文集中,也收入了我的一篇短文。该短文是我的自白性长文《京华见闻录》中的一段。
我在《京华见闻录》中,记述了从复旦大学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之初年所遇林林总总的人、事,而与吴伯箫先生的几次接触,乃是“见闻录”中很愉快、很温暖、受益颇多的记述。
我须借此机会说明一下,即——我在“见闻录”中所记述的关于吴伯箫先生之学生中有人“丢”了一笔钱的事,在本纪念文集中,康平先生的怀念文章中也写到了。康平先生乃吴伯箫先生当年的学生,她的回忆毫无疑问,更符合当年实事。而我只不过听人转述的,故读此纪念文集者,当以康平先生的记述为准。
我读此纪念文集之校样稿,每一篇都不同程度地感动了我。也使我记忆中的吴伯箫先生的形象,更加栩栩如生、更加可亲可敬了。
读罢全集,掩卷深思;许许多多人士,满怀真挚深情地著文怀念吴伯箫先生,怀念了方方面面,但主要怀念的是什么呢?
思去想来,我认为主要怀念的是吴伯箫先生所具有的中国文化知识分子的大情怀。情怀何谓之大?与信仰融为一体之情怀而已。许多人包括许多知识分子其实是并无信仰可言的。即使那些经常自诩为革命知识分子的人,其实他们的信仰也只不过经常体现于表态,口头上说给人听的罢了。
那什么又是吴伯箫先生的信仰呢?
他在《论忘我的境界》中说:“把全副精力集中到自己所爱的、所向往的,或所行动的事物里,而沉浸到里面,湮没到里面,融化到里面的,那就是忘我。”
雷加先辈在其怀念文章《“忘我”的沉思——忆吴伯箫》中,引了以上一段话。
也许有人会问,那只不过是一段谈专一与执着精神的话,与信仰有何相干呢?
而我却觉得,若以宗教与主义的立场来看,确实那一段话中并无任何信仰的意味。但若纵观吴伯箫先生的一生,换一种形而上的思维来理解,那一种“忘我”之境,却正表达着吴伯箫先生的终生信仰了。
因为,分明的,他以他坚持知识分子操守的一生告诉我们——他所爱的、所向往的、所行动的,将自身沉浸到里面、湮没到里面、融化到里面的,并非是什么一己的爱好,而是一个富强的中国;而是一种为使全中国人民都过上有尊严的好生活的大事业。
正是这大事业始终吸引着他,成为他终生的信仰。
也正是为着这大事业的成功,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爱中国、爱中国人民的大情怀。
没有此种大情怀,安有他一生中始终如一,只与人比对国家、对人民的贡献多少,以激励自己更加兢兢业业,却从不曾计较个人得失、待遇;即使在受到工作接待时餐桌上多了两道菜也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安的“布衣知识分子”的操守?
就个人的阅读心得而言,我认为,在合成此纪念文集的近五十篇深情文章中,雷加先辈的那一篇尤为上乘。如果说公木先辈的长诗以感情的炽热使我觉得字字行行皆发烫,那么雷加先辈的悼念长文,则以沉郁的、感性与理性之思念结合得浑然一体而见长。诚实万分地说,那是我迄今为止读过的为数不多的、本身也堪称散文佳作的怀念文章——写出了灵魂层面的吴伯箫。或换一种说法,使吴伯箫这个名字灵魂化了。
故我强烈地建议,此纪念文集,不论以何种方式排序,都应将雷加先辈的那一篇放在首篇。因为,读者读了那一篇,能首先从灵魂的层面接近吴伯箫先生,了解并进一步理解吴伯箫先生;而后再读其他怀念文章,一概怀念之情之事,皆可从一个人的灵魂方面找到认知的依据了。
至于公木先辈的那一首长诗,我建议放在怀念文章部分的最后。
不是因为那首长诗写得不好。恰恰相反,我觉得,作为挚友悼念挚友的长诗,写得何等之好啊!那分明是噙泪写成的悼诗,发自肺腑的悼诗,心疼与敬意交织的悼诗!
正因为写得那么好,所以才应放在最后。好比交响乐的最后一章,要达到高潮之尾声。
最后我还是要再次表达——承蒙亓勇小弟错爱,坚持由我来为此集写序,心中愧怍难以形容。
我自知不论多么想要写好,其实是根本写不好的。
因为对于一位灵魂纯朴而广大的文化知识分子,我的灵魂与他是有很大差距的。为纪念他的文集写序,非是与他的灵魂共舞过的人,写不好几成必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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