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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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都新都我爱你,

  我把我的心儿掏给你!

  我和你今生今世不分离,

  月亮代表我的心,

  信不信由你……

  每唱至晓霞出现,旭日东升,江流闻而不流,月光为之凄清,如同当年十万百万红卫兵夜宿天安门广场,整夜对着天安门唱那时的同一首歌——《抬头望见北斗星》……

  安营扎寨于一条条国道,日子久了也就一点儿都不浪漫了,歌儿唱得再一往情深也解决不了挨饿的严峻问题——于是空军部队派出运输机组,隔几天就空投下食品、饮品、药品、日用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核心作用在哪儿都能发挥得巨大无比,于是成立了“国道临时党委”以及临时组织部、干部部、宣传部、“扫黄打非办公室”、“治安纠察总队”、“政治谣言情报处”、“国道执政为民高级理论研修讲习所”……幸而有党的伟大、光荣、正确、英明的领导,倒也安抚得绝大多数人顾全大局、服服帖帖、基本和谐,起码表面是和谐的。

  又有更新的消息传来:

  一位政协委员小心翼翼地建言——思想能否再解放一点点?国务院某些机构和一些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可否迁出首都北京,分设东南西北各地行不行?“首都经济”说到底那也是“政治经济”,在中国这尤其是明摆着的事。地理上也分开点有何不可?那不是东北、西北都沾光了吗?

  此言一出,立即被评为自“雷人”二字问世以来最雷人建言。并且,被认为可能是空前绝后最“雷人”之建言。

  政治上不成熟!脑子进水了!不是帮忙,简直就是添乱!什么建言都敢提!

  一查,原来是冒充政协委员的精神病患者的“上书”。

  政协领导长舒一口气,放心了;难怪荒唐,政协委员里怎么会有政治上那么不成熟的家伙!

  精神病人的背景,左不过就是其家属、精神病医生及精神病院,料想断不会有国内敌对势力的指使。

  于是国家安全部门因之紧绷的精神放松了。

  于是某些高层人士,倒反而受那疯子的启发,认真考虑起他的疯话来。只有疯子才敢言人之不敢言,人人不敢言的话参考价值也许更大些——是啊,思想再解放一下又何妨?分开于东、西两地那也不会影响随时开会呀!要多大视频有多大视频,要多高清有多高清,虽非面面相对,胜于面面相对嘛!面面相对也看不了那么分明啊,最不易觉察的表情变化也将被放大的呀,那不是更有利于判断相互之间的真态度、真立场了吗?不是更有利于相互了解了吗?见人不见面,见面不见人,当面不好直抒的己见,不是直抒起来没了心理障碍吗?

  于是通过严格民主程序和宪法程序达成共识——东北西北,此地设国务院某些机关单位及各国使馆;他地设些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及各国驻华商业机构,往来流动,悉听尊便。

  全世界目瞪口呆晕菜了。外国传媒一概只有如实报道的份儿,完全不知该怎样评论了。

  举世为之失语!

  哇塞!中国真的不差钱哎!大思路、大手笔、大气魄,真是大大的来了一次思想解放啊!中国领导人太有才了!

  正是:

  “千钧霹雳开新宇”

  “地动三河铁臂摇”

  于是堵塞在许多条国道上的人们也载歌载舞、彻夜狂欢。天甫一亮,分为三路,继续挺进!

  一半中国变成了大工地。

  于是一片片一马平川之地上高楼大厦平地起,都成了滚烫滚烫的热土!中央财政的钱、民间财神的钱、海外投资的钱、银行的钱、洗钱家的钱、黑帮团伙的钱、干净的不干净的钱,源源不断流向以上热土。当地政府官员眉开眼笑,当地百姓心花怒放。中国一半农民工心里踏实了,他们估计10年内有活可干、有钱可挣了……

  5. 让咱爸咱妈过几天元首般的日子!

  车队依然行驶在寂静无人的长安街。

  北京,只剩下不足五百分之一的人。某些属于老北京人的孤寡老人了,他们不愿走,宁肯与北京作最后的亲密厮守。从前他们是住在市中心区的各条胡同里的,后来在轮番拆迁中,他们的家不得不一次次向外环转移。他们对老北京太有感情,皆执意回到从前生活过的胡同里重温旧梦。但那些胡同已无处可觅,旧梦只能是梦了。所幸北京仍保留着几处改造过的四合院,多少给了他们的记忆一点儿慰藉;便集中住在那些四合院里,自食其力,过起了还童而温暖的想象生活。由于他们的坚守,便有些青年志愿者也滞留在北京,承担起关照他们的义务。又所幸遗弃在北京的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可供留下的人按需所取,取之不尽。

  也有某些人用他们的积蓄买了房子,房价降到简直就像白给似的,不由他们不赌一把。倘地震完全是子虚乌有之事,那不是占了大便宜了吗?既然全部的积蓄都赌上了,也就不在乎连命一并赌上。一文不名了,命不命的也无所谓了。

  更多是些一心想成为北京人却连“居车族”也没混成的人。现在好了,只要敢留下,谁都可以认为整个北京是自己的了。好比王室全部撤走了,仆人觉得自己是王宫的主人了。看哪座高楼大厦中眼想住进去吗?那就大摇大摆地住进去吧,没人阻拦的。最豪华的宾馆饭店可以,雄伟庄严的任何机关大楼也可以。想象自己是位部长甚或比部长还大的大官吗?想睡在他们的办公桌上吗?随便啊!到处停着车辆,只要想发现,那就四处转悠找找吧,多么高级的车都有。能弄得开门,它就是你的了。

  许多人撤离得仓皇,顾不了车了。车门撬得,任何一家商场的门同样撬得。想拿什么只管拿吧!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能拿多少拿多少吧,完全不必有犯罪的心理。偌大北京,除了不再有钱、金、珠宝、钻戒首饰之类,别的东西一样不缺,够留下的万把人白吃白喝白用几年的。在北京,在那几日里,钱反倒成了最没用的东西。他们都觉得留下是太对了,无怨无悔。一个时期的好日子当然好过一辈子的穷愁命运,他们是这么来看待问题的。人类的价值观变了嘛。

  他们中,有人忽生一念,想使自己的老母亲也到北京来过上一时期神仙般的日子,以尽孝心。他无法预知那是多长的时期,几天?几个月?半年、一年甚或几年?但是他自己正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便油然地格外心疼起从没离开过大山深处的穷村落而且双目失明的妈了:她由远房亲戚照顾着,他每月寄去些钱而已。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在北京混出个人样了,那时再把老母亲接到身边享享福。但一年年过去,那希望始终只能是希望。

  现在,他认为那“有朝一日”在暗示他——抓住机遇,抓住机遇!

  他这想法一公开于网上,在留下的,和他人生况味相同的人们之间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原来不仅他自己有此想法!

  于是,那缓缓行驶在长安街的车队的几辆车中,便坐着六七位老父亲老母亲了——他们一向生活在视听范围短浅的日子里,连迁都这样的国家大事也不知晓。他们隔窗望着长安街的街景,以为首都北京的白天就该是那么寂静无声、不见人影的。陪坐在他们身边的儿女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内心里不禁的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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