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打!”
“奶奶的,往死里打……”
那一时刻,耳听一片喊打之声,目睹凶残施暴之场面就发生在近前,
——打这个“狗崽子”!
“住手!不许往死里打人!”
我从后拽开两个正起劲儿地参与围打的人,突破人墙,一头钻入了进去……
于是我也陷入了重围。
我脚下是业已躺在地下的那个小偷(很可能不一定就是小偷)。我前后左右尽是表情亢奋的呈现着快感的脸,和一双双受自己的或他人的野蛮冲动所刺激的眼睛。都是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男性的脸和男性的眼睛。有几张嘴还动着,嚼着什么。在绥芬河中俄自由贸易市场那儿摆摊的年轻男人,个顶个地拉出来大概都有一段了不起的江湖闯荡史吧?大概也少不了“黑道”上的小子吧?
我环指着他们说:“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他偷了一只表,你们可以将他扭送到治安值班室去,为什么要这么残暴地往死里打他?”
一个声音叫道:“小偷打死了也不犯法!”
我的目光寻找到了那个人。我指定地说:“你这是法盲的话!你这是在煽动集体犯法犯罪!我记牢你的模样了,如果这被你们打的人死了,我第一指证的就是你!到那时看你犯不犯法!”
他们瞪着我——且目光咄咄一个个那么凶恶。
我也环瞪着他们——那一时刻我倒真的没有胆怯,只有充满胸中的厌憎……
试想——如果有人拎着砍刀追赶着要杀人,你能指望他们见义勇为吗?
如果有歹徒就在这个地方强暴少女,你能指望他们见义勇为吗?
如果有一批比他们更其凶恶的家伙来掠夺市场,你能指望他们率先起来抵抗吗?
如果有人就在他们面前将被烧死或将被溺毙将被压扁,你能指望他们伸出救命之手吗?
我越环视他们的嘴脸,越感到从心理素质和心理状况来讲,他们本身即是人渣。
为什么在我们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见死不救的事层出不穷?
为什么我们的某些大都市在光天化日之下围观少女被轮奸、女性遭凌辱的人居然会那么多?
为什么在有人哀哀求救的时候总会有人恬不知耻地伸出手说要一万元或几万元钱?
心理素质和心理状况方面的人渣太其多了!
我在中学时读过一篇关于纪念“五卅”惨案的悼文。似乎是郁达夫写的,记忆是很模糊了。时隔几十年,只剩一行文字印在我脑中——陈尸街头的女学生们的裙子被撩了上去,短裤被剥了下来,在她们有的人的阴户里,还被插入了树枝和棍棒……
不要仅仅按什么弗洛伊德的理论解释我的记忆。我越长大成人,越对自己有了另外的解释——那就是,一个少年当时实在不能理解,除开对某些罪大恶极的人民的公敌,诸如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另当别论,除开对某些人间恶魔,诸如对某些不但杀人累累而且在杀前折磨人杀人后又食之的两脚兽,何以人对人竟会那么的邪恶?
当年是少年,我想那篇著名的悼文中所记的事实,肯定的皆是特务、宪兵和警察所为了。长大了,经历的事多了,复想也未必。你很难说那些不是人干的事,全系国民党特务、宪兵和警察所为。肯定也有心理蜷伏着邪恶冲动的我们之同胞干的吧?而他们平素就混迹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以形形色色貌似正常的假面骗我们视他们为正常之人……
我在是一个小孩子的年龄,曾亲眼看到一些别的孩子怎么样残忍地虐待小猫小狗以肆娱……
我在是一个少年的年龄,曾亲眼看到在松花江畔,一些少年怎么样随心所欲地摆布一具无人认领的溺尸乐不可支……
近年来我不止一次,也可以说是多次地从严肃的大报而非故意耸人听闻的地摊小报上,读到流氓歹徒怎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轮奸少女,怎样毒打残杀弱者致死而围观者也就是“白相”者众的报道……
那一时刻我也确实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遍布我的全身,不是胆怯而是恐怖。不是重重包围着我的那些嘴脸的凶恶样子使我感到了恐怖,而是从他们的眼里从他们的内心里似乎散发出某种东西,它氤氲一气,织成一种看不见的厚而密的氛围……
它使我仿佛感到窒息……
恐怖使我感到更加厌憎,也激怒了我——好比一条猎狗陷入了一群狼的包围……
“你们滚开!卖你们的东西去!”
我吼起来。
“他和小偷是一伙的!连他一块儿打!”
这一声煽动性的叫喊起了作用,于是拳脚棍棒一齐落在我身上……
我不由得蹲下了……
我从一个人手中夺下了一件打我的东西。那大概是可以伸缩的钢管钓竿。我双手紧握它,朝我身后狠狠一捣……
我听到有人“哎哟”一声疼叫……
危难之际,“救兵”仿佛从天而降,市委秘书奉命赶来寻找我。一路车多,他搭乘的是公安局的车,鸣笛而至。下车的自然也就不止他一人,还有几名治安警。
我从人隙中发现了他,大叫:“小×救我!”
于是人群被警棍驱散。
秘书高喝:“这是市长的客人!你们都老实点儿!”又问我,“怎么回事?谁打了你?”
我一一指着说:“他,他……还有那小子!”
几个人被带走了……
躺倒在地的小偷被抬走了……
秘书又问我:“究竟怎么回事儿?梁老师,不至于是怨你吧?”
我说:“一言难尽,回头再讲给你听吧……”
他陪我往车那儿走时,一个人凑上前来讨要钢管钓竿。它仍握在我手里。
我问:“是你的?”
他说:“是,真是我的……”
我说:“那么无疑你也用它打过我了?”
我又问:“我也不是小偷,你为什么打我?”
他讪讪一笑:“好多人都喊打吗,又不我一个人。我跟你无冤无仇的,别人不喊打,我打你干吗……”
听他的话,似乎还不无打我的道理。
我说:“你他妈捡去吧!”——用力将那钢管钓竿抛出老远……
……
见了市长面,我讲了那一番经历,市长聚精会神地听,一边听一边摇头不止。听完,样子很认真地问我:“你学过功夫?”
我惭愧地说:“没有。要学过点儿就好了!”
他说:“你既没学过功夫,又非人高马大,不是太冒险了吗?那种地方,三教九流,莽汉恶少,什么人都有。我请你来的,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家人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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