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我就包。多少钱吧?”
“一百。”
行。我想,替张承志暗垫五十,今天我也得把车引到他姐家!
“别信他的!送到地方了,跟你耍赖,你能拿他怎么办?”有个司机挡横。
心有所动的那司机向我伸出了一只手。“先交钱吧!”
“这……”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跟我来这套?”——司机皱起了眉头。
“我绝不是那种耍赖的人!请相信我!这是我的工作证,可以押在你手里。我也跟去。你把我送回家,他付你五十,我付你五十……”
“北影的,编剧……”
“是,是。这几包烟,送您……算点儿感谢的意思……”
“‘长乐’……我不吸这种烟。你没听说……这种烟吸多了,影响性功能……”
我没听说。我一向吸“长乐”。我好不尴尬,存心暗算人家似的!
“那……真对不起,我不知道……”红了脸,慌忙揣起烟,将那一捆书,从车窗塞给司机:“这是我写的几本书。写的不好,瞎写。送给您吧,咱们交个朋友!”
“噢,还是位作家,挣了不少稿费吧?”
“没挣多少稿费,按月算,没你们挣的多……”
我希望通过交谈,套近点儿感情。
书从车窗塞出来了——“我们不看这类书。我们也不和作家交朋友!”
“那,您这车……”
“不去。我刚才跟您逗着玩儿哪!”司机对我也“您”了起来,一副“狡猾狡猾”的样子:“我哪能真要您一百元呢,那不成敲竹杠了嘛!我从来不敲顾客竹杠。一会儿我这车还要去接人哪!”
我一听就明白了——是怕我的竹杠不好敲!是怕如果敲了,惹出点儿麻烦。
“师傅,我绝不会揭发您的!请您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那样做不是太缺德了吗?我不会的,真的!”
我信誓旦旦,简直就是在鼓励、怂恿和乞求对方放心大胆地敲我一竹杠!
“您又凭什么揭发我哇?我不是一个劲儿地在向您解释,我不过跟您逗着玩儿嘛!”
继续磨了多时嘴皮子,越磨越僵。我多一份虔诚,司机则便多一份坚决。我的话说得越恳切,司机似乎越发看透了我心怀叵测……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啊!
转而“动员”另几位司机。另几位司机仿佛也已从旁识破了我的鬼把戏,看透了我的鬼心肠。一个个默默对我冷笑,光是冷笑,连头都不屑于对我明确摇一下。
毫无希望的情况下,撇了他们,推着自行车跨过马路,到对面的出租汽车站去。不经意间,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推开出租汽车站的门,见几个人正打扑克。墙上的电子钟,时针指示二点二十分。
没时间再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动员工作。
我大声说:“各位,我现在遇到难处了,我现在需要一辆车送我的朋友和他的老母亲和他的女儿回海军大院,谁愿和我交个朋友,辛苦一趟,车钱好议!”
众司机看了我一眼,继续打牌。
其中一个边出牌边问:“你哪儿的啊?”
我说:“我是北影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离的挺近,交往方便。看电影,今后只管找我。逢外国电影展,我给你们买联票……”
“你能把我调到北影去当制片吗?”
“这……”
“一来真的,就蔫了不是!”
他们都笑起来。我转身便走。骑着自行车来到张承志二姐家,快三点了。
他问:“你怎么才来啊?”
他的女儿和他并坐在沙发上。他拉着他的女儿站起,就想往外走的意思。
“车没拦到……”
他怔了。
“咱俩一块儿再到马路上去拦?”
“算了。”
他很失望,又问:“你骑自行车没有?”
我说:“骑了。”
他说:“那用自行车驮着我母亲吧。”
于是他抱着他女儿,我搀着他老母亲,下了楼。
我借的那是一辆二六车,车梁短。他的女儿坐在梁上,他在前推车。他的老母亲坐在后架上,我扶着。一路小心翼翼,我们缓缓行进。见了空车,我仍怀着侥幸招手,没有停的。马路上一汪汪化了的雪水,他在前边避得开,我在后边避不开。我若避,就不能扶着老人家了。索性就从水里走,一双鞋成了水靴。
一家商店里,录音机以最高音量播送着流行歌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莫回呀头……”一听就是张艺谋那破嗓子在吼。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破成那样的嗓子倒走红!
我望着张承志的背影,心中油然而生体恤。上有老,下有小,我们这样的作家,当的也真不容易。有时很好的创作构想,因在心烦意乱中写成,读者不满意,自己也不满意。等条件改善了再写作?那时我们已老了吧?
到了新街口的地铁站,他抱下他的女儿,我扶下他的母亲。
他望着我一双灌了水的鞋,说:“扔了,买双新的吧!”
我说:“嗯,明天就买。”
他又说:“幸亏你。我走了。”
我说:“这有什么。我陪你们到家门口。”
“别,我知道你在写。这都耽误你一下午了!”
高大魁梧的他,阻挡在地铁站口,不让我往下走。我也就只好作罢。
望他抱着小的、扶着老的,一步一台阶,谨而慎之地去了,我因没为他拦到车,内心里觉得十分的歉意。骑上自行车才发现前后胎都瘪了。一路推着走,一路想。想自己从十二点半到三点多,费了那么多口舌,接触了那么多司机,也算是体验生活之一种吧!若换了别人,可能不是件难事。怎么偏我,居然就没办成呢?除了证明自己的迂腐,还能证明什么呢?嘲笑自己罢!
走着走着,一撒把,挂在车把上的书,掉在了地上,落在了水中。停了车,捡起来看看,脏了,湿了,那水是从下水道冒出来的,有味儿。便又放在了地上,放在了水中。走出十几步,不禁地回头望。毕竟是自己写的书。见一个男人,弯腰探臂,从浊水中捞了起来。蹲着看书脊。就好像一个人在市场上,从水池子里捞出一只王八,看公的还是母的,值不值得掏钱包似的。
我就不走。远远地望着他。不知为什么,我希望他要。加起来,好几十元钱呢!他发现了我在望着他,冲我笑笑,也像我刚才似的,又放回了浊水中。可没我刚才放的那么轻。他冲我那笑,含意仿佛是——你以为你不要的,我就要哇?我也不要!他走了,我还不走。我仍抱着点儿希望,希望有什么人发现那一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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