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一个人发现。
一辆四十七路公共汽车驶过后,它不见了。大概被压散,吸入下水道了……
回了家,就接儿子,就打开水,就买馒头……
妻子回来,见了床单那样子,从床上换下,泡在盆里,说:“你呀,尽给我找活儿干!你要学画国画,不好在纸上练习吗?”
晚饭后,望着妻子疲惫地端起盆到公用水房洗床单,我的内疚无法形容。邻居家的录音机播放着流行歌曲,正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觉得“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也就是北影大门以外的“世界”,也就是我的“三点式”生活范围以外的“世界”。
一点儿也谈不上精彩,无奈倒是真的。
请读者们不要以为我因了白天的事,会倍感文学的失落,进而倍感小说家的失落。不,作为小说家,我没那么娇气,也自认为从来没有过什么娇气。何况,关于所谓“文学的失落”之说,于今深入调查认真思考,恐怕未必。文学某一时期相对的沉寂,以“失落”二字形容似欠准确。文学是人类精神的维生素之一种。正如在意自己健康情况的人缺少了某种维他命无须乎别人建议就会进药铺一样,在意自己精神内容的人也无须乎别人建议就会去寻找文学。其次文学并不仅只等于小说,常见一些书摊,上面摆的是色情加凶杀,正经书反而是放在摊床下的。要看出对方是位读正经书的人才推荐。好比古时候的兵器铺子,利刀宝剑是另有置处的,不展览。
但我因了白天的事,又确实感到失落。我想今后的社会,人逢难处,谁还肯真心实意地帮谁呢?我后悔根本不该问那些司机谁当过知青!记得我刚结婚时,买了一个三开门的大衣柜,雇了一辆平板车,蹬车的恰恰是一位北大荒返城知青。路上我见他出汗,替他蹬了一段。运到家后,他坚持少收10元钱,我非塞给他那10元钱不可。纠缠半天,他说了一句话:“都是知青,何必认真?咱们交个朋友吧!”于是我便从此多了一个蹬板车的朋友。他现在不蹬板车了。他现在改行维修家用电器了,很有点儿钱。朋友交得也广,但我依然是他的朋友,常常打电话来,问:“冰箱坏了没有?洗衣机坏了没有?我的电话号码忘了没有?咱们是专门干这行的,坏了千万别花钱去修。公家的私家的,那钱要的都黑着哪!”
而今天,我一向虔诚编织虔诚信仰的“知青情结”,遭到了第二次破坏。仿佛一个蜘蛛在自己身体周围织成的网,被接连两次撞了个大窟窿。倘是鸟儿撞的,还则罢了,若是别的蜘蛛撞的呢?总会多少觉着有点儿感伤吧?
6. 现实给了我两次嘲讽
第一次破坏,是在天津。忘了我去找蒋子龙有什么事儿。没有他家的地址,也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出了站,想搭辆出租汽车先到天津作协去。两个人主动上前问要不要车?心想天津比北京强多了,不是乘客找车,而是车找乘客!两个人便引我走到一辆旧破不堪的吉普车前——连车门玻璃都没有。好在是夏天,倒凉快。问我去哪儿?我说去作协。问我找谁?我说找蒋子龙。他们说——哎呀,蒋子龙!那我们可熟!不算哥们儿吧也算忘年交!说蒋子龙原先和他们住同一幢楼。说蒋子龙没当作协主席时,有什么急事儿,坐的便是他们这车。他们说蒋子龙人好,真是太好了。工人脾气,工人性格,又爽快又没架子。蒋子龙坐他们的车,给钱也不要!硬给也不要!忘年交嘛,能要钱嘛!说蒋子龙从来不嫌他们的车破。说蒋子龙可不是那种摆身份的人……他们说他们知道蒋子龙搬到哪儿去了,干脆送我直接到蒋子龙家岂不更好?
当然更好。
于是他们请我坐在车上等会儿。一个陪着我说话——其实是怕我等烦了,不坐他们的车了,另一个说是去办点儿事。
陪着我说话的,喋喋不休尽说蒋子龙。说得我对于他们是蒋子龙的“忘年交”这一点,根本就不可能产生丝毫怀疑。知道我曾是北大荒知青后,又言他们也曾是北大荒知青。他们确曾是北大荒知青,不是北大荒知青,谈论起当年的北大荒知青生活,绝不会如数家珍。天津人那股子亲热劲儿啊,哄得我一阵阵觉得不好意思。
这一等可就足足等了四十多分钟。还不好意思太明显地表示出心里着急。
终于等来了摆弄方向盘的那一个——又拉回了两个客。两个想乘车的,一见那破旧吉普的尊容,一询问还是个体的,老大的不信任模样,掉头便走,并且嘟嘟囔囔地说了些受骗的话。哄也哄不转,扯也扯不回。我替他们讪的谎。
陪我说话的那一个却骂了句:“狗眼看人低!”
摆弄方向盘的那一个倒好性格,半点儿没生气,也没多么沮丧,冲我笑笑,亲昵地说:“你再等会儿啊!”还等?
可人家是那么亲昵地说的……
我委婉地回答:“走吧!别正赶上人家吃晚饭。顺路也许有招手的。”
“不就是蒋子龙吗,不就是子龙家吗?正赶上吃晚饭怕什吗?赶上就吃呗!您是他朋友,我们是他忘年交,吃他一顿晚饭还不是吃得有理吗?实话跟您讲,咱们这车,得躲着交通警察开,给瞅见了,不是罚款,就是扣车,哪儿敢路上揽客呀!”对方却也坦率得可爱!
两位是蒋子龙的忘年交,能不等吗?蒋子龙好,蒋子龙没架子,蒋子龙不嫌他们的车破。蒋子龙不是那种摆身份的人,梁晓声若不肯等下去,不就不是好人了吗?不就太架子哄哄的了吗?不就分明是嫌他们的车破了吗?不就成了那种臭摆身份的人了吗?都说跑堂的腿,开车的嘴,倘他们四处传播,再有子龙那么优秀的“样板”比着,我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吗?
何况已经等了很久。何况没有子龙那一层面子碍着,还有北大荒知青这一层面子碍着哪!等呗!反正沾他们的光,蒋子龙必管饭。就又等了一个小时。
陪我说话的那位,业已山穷水尽,没得什么话题了。而我,急劲儿过去,等得也困,听得也困。
幸而摆弄方向盘的那位回来了——还是没揽到客,可便满脸的不高兴。也不道声歉,上了车就开。那车,专拣小街小巷交通警察不涉足的市旮旯开。天傍黑,总算是到了一幢楼的背阴面。
“到了。”
“到了?”
“嗯,他就住这幢楼。”
“多少钱?”
“按程计价的话,您给五十吧!要是念点儿当年都是知青的情分,您就多给十块!”
没有计程器,说得好像有计程器似的,好像它在他们心里。
“有子龙这层关系,咱们怎么都好说,是不?”
另一个不失时机地、一语双关地垫上这么句话。
能不多给十块吗?谁叫我找的是蒋子龙呢?谁叫我碰上的偏偏是他们这么两位蒋子龙的忘年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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