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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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的小伙子想不明白了,暗自焦急了。于是他又讲了一段更“荤”的“段子”。看客们依然暧昧地沉默。

  “拿酒来!”——他以好汉临刑般的悲壮气概吼了一嗓子,也坐在第一排的一位白衣白裙的姑娘应声而起,将五瓶啤酒一瓶接一瓶摆在了舞台上。我落座之前注意到了她,她面前的桌上放着十几瓶啤酒,还有爆米花。谁家的姑娘竟到这里来,而且花100元买一排的票!难道她要一边看一边喝光那十几瓶啤酒么?那不是将上吉尼斯纪录了吗?莫非舞台上将出现她所倾慕的白马王子?当时她也令我大生疑惑,并生腹诽。倾慕尽管倾慕,献花也可,犯不着边看边酗酒啊!又没人相陪,倘烂醉如泥,那会是多么丢人现眼的结果呢?她总不至于是酗而不醉的酒神之化身吧。及至她起身往台上摆酒,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演出团队之一员,专为伺酒坐在那儿的。

  小伙子牙口有力,咬掉瓶盖,高仰起头,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他将空瓶往舞台左侧一扔,倏转身,开始用语言作贱起肯定与他父亲同辈的司鼓者来。无非还是“荤”、“黄”的“段子”,连司鼓者的父亲也一并捎带着作贱了一通。之后又喝光了一瓶啤酒,转而作贱操控音响的青年,同样连对方的父亲的人格尊严也不放过。而那两位,默默听着罢了,只不过偶而面呈怒色,算是一种配合性的表情反应。事实上,音响并没怎么用,鼓也没敲过几下。也显然的,他俩坐在那儿,分明是专供被作贱的,那大约才是他们的“角色定位”。至于音响设备和鼓,作用倒在其次了。那种语言作贱,倘非是在舞台上,而是在日常情况之下,往往一两句就会导致恼羞成怒,大打出手的……

  操控音响的青年脸上那股子浑不在乎听之任之的表情越来越挂不住了,他嘟哝了一句。后排肯定是听不到的,但坐在第二排的我听得真切。他是这么骂了一句:“你他妈嘴上搂着点儿啊!”

  一味儿以作贱他为能事的小伙子一愣,随即大声训斥:“怎么,受不了啦?受不了也得受!这是咱们这一行的规矩你不懂?入了这一行,那就得习惯了受着!台下的三老四少,人家花钱来听的就是这种段子!”

  他的话说得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掺半。

  我听得心上顿时一疼。

  我也是“三老四少”之一,不由得感觉罪过起来。

  他灌下了第三瓶啤酒,突然往台口一跪,像信徒祈祷般举起双手,大声乞求:“老少爷们儿行行好,多少给点儿掌声吧!怎么要你们点儿掌声就那么难啊?老板雇人监视着台上呢,掌声多少决定分我多少钱啊!一点儿掌声没有,我明天晚上没脸还来这儿了,后天不知道去哪儿挣钱解决吃住问题了……”

  是表演风格?还是真情告白?

  我竟难以判断了。

  “好!”

  后排响起一嗓子瓮声瓮气的喝彩。

  这怎么就好呢?好在哪儿呢?

  我不解,却没回头看,径自困惑罢了。

  然而,终究是起了掌声。不怎么齐,也不多,但总归有了。“义手”拍出的那种掌声。

  小伙子获得激励,一跃而起,又大声说:“感谢爷们儿,太难得啦,太难得了!冲刚才的掌声,现在我要拿出看家本领……”

  他灌下去了第四瓶啤酒。

  他腾空翻了两个斤斗,一个大劈叉,双腿笔直地叉开在台上。

  “好!”

  台下齐发一阵喝彩。

  我也赶紧举起“义手”弄出疑似的掌声,放下“手”时,顿觉罪过感被自己作为看客的热情抵消了些。

  小伙子脸上呈现大为满足的表情了。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将一条腿搬起,呈金鸡独立的姿势,随即身体一倒,一足椅上,一足着地,来了一次悬空大劈叉!

  “好!”

  许多嗓子齐声喝彩。

  响起一片疑似的“掌声”。

  他一口气喝光最后一瓶酒,又站在一张桌子上,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动作。那自然是极危险的动作,倒也算不上有什么高难的含量,但确乎的极危险。若有闪失,轻则伤筋,重则必定当场断骨。

  小伙子脸已彤红,并且淌下汗来。最终,他带着颇有征服成就感的表情,在掌声中跑下台去。他在台上坚持了半小时左右的表演,跪了三次,一饮而尽地接连喝光了五瓶啤酒,打出了六七个响亮的酒嗝……

  朋友小声对我说,他们每人都有“看家本领”,或曰“绝活儿”。而所谓“绝活儿”,一律在最后时段才奉献的,为的是能在掌声中结束。

  我问:为什么还喝酒呢?

  朋友说,为了忘却羞耻感啊!如果艺技有限,那么只能靠“荤”的“黄”的“段子”撑台。他们都那么年轻,在台上一味儿当众说那些,你以为他们就完全没有羞耻感吗?有的!怎么办呢?开始时说“黄”的,“黄”的越来越冷场,那就只能来“荤”的了。而几瓶啤酒灌下去,多“荤”的“段子”说起来,也只不过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些无意识的醉话了,没想到吧……

  我说:没想到……

  又觉心上一疼。

  坐在舞台右侧那个三十二三岁的人,他是第二个登台的演员。他化了妆,涂了白鼻梁,双唇正中抹得血红,戴蓝帽子,上穿白色无领半袖背心,下穿肥腰肥腿的蓝色吊带工作裤,有前胸兜兜的那一种。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机床车间里,男女工人大抵穿那种工作裤,现而今早已归于“戏装”了。那一套穿戴,肯定是他每次登台演出的行头无疑。他是企图在形象上唤起人们对卓别林的亲切记忆,也唤起人们对早年中国工人阶级的良好情愫。但是呢,又不愿太像卓别林,还要体现出点儿“中国特色”,看去便不伦不类。但不伦不类也许正是他的追求、他的创意、他的“专利”,更是他所依赖的形象看点。

  这人对自己的舞台造型是颇动了一番心思的。我一这么想,不得不承认,他是多么地敬业啊!

  此时的我已不记得他表演了些什么了。只记得他一上台就说,说来说去都是“荤口”,比“黄色”更“黄”的,赤裸裸的与性事有关的“段子”。自然,他也一瓶接一瓶地灌啤酒。我知道,在东北,那么一种喝法叫“吹喇叭”,酒桌上每简言之为“吹一个”。

  他也作贱那司鼓的和操弄音响的。

  因为他说的是比“黄色”更黄的“荤口”,所以那司鼓的和操弄音响的,表现出了更加巨大的涵养。

  我对他们二位那一种涵养不禁肃然起敬。

  我小声说:他们二位也很敬业。

  朋友说:当然。

  我说:他们那么大的涵养我做不到。

  朋友说:他们靠这一行生存,解决吃住的现实问题,成家了的也靠这一行养家糊口。你从未面临如此现实的问题,当然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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