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61)

阅读记录

  我倒羞耻了。因为自己的话,更因为朋友的话。

  我这一个看客,坐在第二排的看客,心情不由得不忧伤。

  我说:那,咱们走吧?

  朋友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看,该鼓掌就鼓掌。这是另类人生,你要多接地气!

  是的,我真的已不记得他究竟表演了些什么。

  “二人转”变成了当下这样,是我不身临其境怎么也想不到的。

  但是台上那位说的几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说:“我才不像刚才那位跪着要掌声!干吗那么下贱?爷始终站着也要让你们鼓掌!”

  果然起了掌声。

  他傲然地又说:“听,要到了吧?”

  那是小丑扮相的一个人的傲然,一位敬业的低俗“节目”表演者的傲然。正因为是那样,他的话让我挺震撼。

  “你们花钱不就是来寻开心的吗?平均下来一张票才二三十元,看高雅的能这个价吗?我在台上逗呗,疯呗,胡闹呗,哄你们开心不就对得起你们那二三十元了嘛!我们是什么人?演员?甭抬举我们了!我们都是在台上耍狗蹦子呢!但看我们耍狗蹦子那也不能白看呀!谁都得挣钱过生活是不是?就算助人为乐你们也得给点儿掌声吧……”

  于是掌声又起。

  在掌声中,我的心疼。

  他居然把话说得那么实在。仅仅那么几句实在话,居然还获得了掌声,更是出我预料。

  难道对于看客们,几句实在话是具有艺术欣赏性的吗?

  我迷惘了,就像第一个登台表演的小伙子遭遇冷场时也迷惘了。

  他醉意醺醺地学“小沈阳”出场时的步态,走一步说一句:“10万、20万、30万……大家好,哼嗯……讨厌……”

  学得惟妙惟肖,神形兼备。

  于是引发了笑声。

  他重走一遍,边说:“我们这样的呢,10元、20元、30元……60元!没往死了挣你们的呀!”

  便又引发了笑声。

  我想那时,可能不少人心上都疼了一下。也许,只生出快意,并不疼的。

  我问朋友:他们每场只挣60元吗?

  朋友说:那肯定不止。看起来他出道时间不短了,每场怎么也挣二三百块吧……

  我替他感到了大的慰藉,心情却还是没法不忧郁。

  文艺在这个空间里变质了,表演在这个空间里意味着下流。然而,同时却也体现着敬业精神。而此点,正是使人连厌恶都于心不忍的一点。人头脑中的理性在这种地方发生扭曲了,如同巧克力、糖浆和臭酱搅在一起了。

  我不记得他是怎样离开舞台的了,似乎是被他的一位女搭档拖下台去的。也似乎,他真的有几分醉了。

  真的吗?

  我不能肯定。

  或许,那醉态只不过是表演。

  他的女搭档,却堪称一位美丽的女郎。高挑的个子,亭亭玉立,穿得相当暴露,灯光之下皮肤白皙得发亮。东北三省,即使在农村,也往往会生出那类美人。正如时下人们惯说的,“一不小心”,不知哪家就出现了一个。她们的美丽,一点儿也不逊于某些女明星或名模。然而,她们的命运,则往往另当别论了。

  朋友认为他和她是夫妻。

  这使我又不由得替他感到幸运、幸福……

  现在,他显出了他性情的本真——一个天生喜欢安静的、内向的、沉默寡言的男人。甚至,竟还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

  我以小说家观察人的经验看出了这一点。

  我想,如果我们在社交场合面对他那样一个人,他会给我们以极绅士的印象。如果我们给他名片,他会是那种用双手来接的男人。如果不主动给,他会是那种绝不至于主动开口要的男人,不管我们是谁。

  他的舞台经历,似乎已使他将人世及人性的真相参透。即使不是完全参透了,肯定也参得半透了。

  他安安静静,稳稳重重地坐在那儿,漠然地望着台下的看客。漠然而却又具有研究的意味,似乎在望着低于人的一群动物。

  是的,确实那样——我觉得他望着台下包括我在内的些个看客,真的像是在望着二百几十只疑似人的猴子。如许多疑是人的猴子精神饥渴地希望台上的表演者喂给东西。笑声也罢,掌声也罢,都体现着精神之口一口接住囫囵吞下的快感。他刚才是“喂”过我们了,他的任务已完成了,可以坐于一侧歇会儿,看别人接着怎么“喂”我们,以及我们接着呈现的种种“吃”相了。

  刚才是别人花了钱在看他。

  现在是他不花钱在看别人。看得饶有兴趣似的,漠然且有耐性。

  他发现了我在观察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也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之后,目光滑转,望向别人了。那时他仿佛是一只猫,显示出猫的宠辱不惊淡定自若。

  那会儿在台上表演着的是一个瘦高青年。也照例唱了几句歌,飚出几声高音,之后便说出“段子”来。他的“绝活儿”是坐于地,将双腿扳起,置于肩上,像只大蛙般地在台上蹦了一圈儿……

  又上台的也是个瘦高青年,其“绝活儿”难得一见——他掏出一只橡胶手套,使劲撑开后套在头上。手套五指竖立着了,像白色的冠。却没将嘴也套入进去,嘴在外边,大口吸气,鼻孔出气。一吸一出,手套渐渐被气充大,胀薄。大如轮时,薄至透明,可见其内面目。表演者似乎已气力不济,仰倒台上,磨转翻滚,似受苦刑,状态可怜。有几秒钟,竟一动不动。

  坐在舞台右侧那个人站了起来,面有不安,欲上前去。

  鸦雀无声的看客间一阵骚动,我的左右也有人站了起来,踮足引颈向台上呆望。

  猝然一声爆响,碎片四飞,有一片落于台下,表演者同时一跃而起。

  “好!”

  一声喝彩,喊出特江湖的意味,听来很古代。

  于是一阵“义手”拍出掌声。

  掌声中,我的观察对象退回原处,重新坐下。那时我见他微微摇一下头,面呈一丝苦笑。

  他的举动,增加了我对他的好感。他的苦笑,在我看来挺沧桑。

  依次上台的是一对搭档。女子矮胖,扎羊角冲天辫儿,穿花衣裤,擦红了脸蛋,一副阿福的模样。而男青年则穿唐装,戴瓜皮帽,分明亦属不伦不类,使人顿生“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时光倒错之感。

  那会儿我在想着一些事了,没注意他俩在表演什么。我首先想到,看来自己打算创作的电视剧,是没必要动笔了。因为诚如朋友所言,那种边转边唱边舞彩帕的传统“二人转”,现今的人们有几个还喜欢看呢?并且也必然塑造不出女主人公表演时那种大俗成绝的泼辣劲儿了呀!我笔下再自由,也总不能将“黄”的“荤”的一股脑儿往剧本里塞呀!与台上那些表演相比,传统“二人转”的“俗”岂不是简直太“文”了吗?便一时郁闷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