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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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时,杂志卷在手中,一下下拍向小茶案。

  看来,他这人脾气还不小。

  我说了我的这一种感觉。

  他却否认,说他基本上是个没脾气的人。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单位,一向讲和谐。偶尔露峥嵘,兴许一两年才露一次。但那通常是三五分钟的事,脾气来得快,消得也快。消就是消了,绝不久搁在心里。

  “以后当所长了,更不能轻易发脾气了。当领导要有领导的涵养,是吧?我认为,有一种中国现象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在中国,当法官的,往往摇身一变成律师了。当官的,往往退休以后成私企顾问了。如今呢,税务师所也顺势而生,渐成雨后春笋了。又往往呢,老税务员、税务干部,退休后被税务所聘去当高级税务师、当顾问了。好的一面是,有他们这种高级的专业的人士顾着问着,能增强企业和商家的纳税意识,我们省心了。不好的一面是,他们要是出高级的点子专教企业和商家怎么样钻税法的空子‘合理避税’,那我们的工作难度以后就大了,收税像是棋逢对手的赛事了。你认为哪种可能大些?”

  我沉吟半晌,老实承认,自己所知有限,实在是不敢妄下断言。

  他将脸转向了窗外,自言自语:“唉,中国特色,中国特色,许多事,要特色到哪一天为止呢?”

  这时,列车为了抢回在始发站误点的时间,分明提速了。

  4.玉顺嫂的股

  九月出头,北方已有些凉。

  我在村外的河边散步时,晨雾从对岸铺过来。庄稼地里,割倒的苞谷秸不见了,一节卡车的挂斗车厢也被隐去了轮,像江面上的一条船。

  这边的河岸蕤生着狗尾草,草穗的长绒毛吸着显而易见的露珠,刚浇过水似的。四五只红色或黄色的蜻蜓落在上边,翅子低垂,有一只的翅膀几乎是在搂抱着草穗。它们肯定昨晚就那么落着了,一夜的霜露弄湿了翅膀,分明也冻得够呛。不等到太阳出来晒干双翅,大约是飞不起来的。我竟信手捏住了一只的翅膀,指尖感觉到了微微的水湿。可怜的小东西们接近着麻木了,由麻木而极其麻痹。那一只在我手中听天由命地缓缓地转动着玻璃球似的头,我看着这种世界上眼睛最大的昆虫因为秋寒到来而丧失了起码的警觉,一时心生出忧伤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的季节过去了,它们的好日子已然不多,这是确定无疑的。它们不变得那样还能怎样呢?我轻轻将那只蜻蜓放在草穗上,而小东西随即又垂拢翅膀搂抱着草穗了。河边土地肥沃且水分充足,狗尾草占尽生长优势,草穗粗长,草籽饱满,看去更像狗尾巴了。

  “梁先生……”

  我一转身,见是个少年。雾已漫过河来,他如在云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见到过他。

  我问:“有事?”

  他说:“我干妈派我,请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问:“你干妈是谁?”

  他腼腆了,讷讷地说:“就是……就是……村里的大人都叫她玉顺嫂那个……我干妈说您认识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干妈是谁了。

  这是个极寻常的小村,才三十几户人家,不起眼。除了村外这条河算是特点,此外再没什么吸引人的方面。我来到这里,是由于盛情难却。我的一位朋友在此出生,他的老父母还生活在村里。村里有一位民间医生善推拿,朋友说治颈椎病是他的“绝招”。我每次回哈尔滨,那朋友是必定得见的。而每次见后,他总是极其热情地陪我回来治疗颈椎病。效果姑且不谈,其盛情却是只有服从的。算这一次,我已来过三次,已认识不少村人了。玉顺嫂是我第二次来时认识的——那是冬季,也在河边。我要过河那边去,她要过河这边来,我俩相遇在桥中间。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苞谷秸,望着我站住,一脸的虔敬。

  我说是。她说要向我请教问题。我说那您放下苞谷秸吧。她说背着没事儿,不太沉,就几句话。

  “你们北京人知道的情况多,据你看来,咱们国家的股市,前景到底会怎么样呢?”

  我不由一愣,如同鲁迅在听祥林嫂问他:人死后究竟是有灵魂的吗?

  她问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从不炒股的。然每天不想听也会听到几耳,所以也算了解点儿情况。

  我说:“不怎么乐观。”

  “是么?”——她的双眉顿时紧皱起来了。同时,她的身子似乎顿时矮了,仿佛背着的苞谷秸一下子沉了几十斤。那不是由于弯腰所致,事实上她仍尽量在我面前挺直着腰。给我的感觉不是她的腰弯了,而是她的骨架转瞬间缩巴了。

  她又说:“是么?”——目光牢牢地锁定我,竟有些发直,我一时后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说不怎么乐观是什么意思呢?不怎么好?还是很糟糕?就算暂时不好,以后必定又会好的吧?村里人都说会的。他们说专家们一致是看好的。你的话,使我不知该信谁了……只要沉住气,最终还是会好的吧?”

  她一连串的发问,使我根本无言以对。也根本料想不到,在这么一个仅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里,会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还是农妇!

  我明智地又说:“当然,别人们的看法肯定是对的……至于专家们,他们比我有眼光。我对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万别把我的话当回事儿……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我不明白……”

  “就是……总而言之,要镇定,保持乐观的心态是正确的……”

  我敷衍了几句,匆匆走过桥去,接近着逃掉。

  在朋友家,他听我讲了经过,颇为不安地说:“肯定是玉顺嫂,你说了不该那么说的话……”

  朋友的老父母也不安了,都说那可咋办?那可咋办?

  朋友告诉我,村里人家多是王姓,如果从爷爷辈论,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也皆闯关东的山东人后代,祖父辈的人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带到了东北。排论起来,他得叫玉顺嫂姑。只不过,如今不那么细论了,概以近便的乡亲关系相处。三年前,玉顺嫂的丈夫王玉顺在自家地里起土豆时,一头栽倒死去了。那一年他们的儿子在上技校,他们夫妻已攒下了8万多元钱,是预备翻盖房子的钱。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翻盖过了,只她家和另外三四家住的还是从前的土坯房。丈夫一死,玉顺嫂没了翻盖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时,村里人家几乎都炒起股来。村里的炒股热,是由一个叫王仪的人煽乎起来的。那王仪曾是某大村里的中学的老师,教数学,且教得一向极有水平,培养出了不少尖子生,他们屡屡在全县甚至全省的数学竞赛中取得名次及获奖。他退休后,几名考上了大学的学生表达师恩,凑钱买了一台挺高级的笔记本电脑送给他。不知从何日起,他便靠那台电脑在家炒起股来,逢人每喜滋滋地说:赚了一笔又赚了一笔。村人们被他的话拨弄得眼红心动,于是有人就将存款委托给他代炒。他则一一爽诺,表示肯定会使乡亲们都富起来。委托之人渐多,玉顺嫂最终也把持不住欲望,将自家的8万多元钱悉数交付给他全权代理了。起初人们还是相信他经常报告的好消息的。但消息再闭塞的一个小村,还是会有些外界的情况说法挤入的。于是有人起疑了,天天晚上也看起电视里的《财经频道》来。以前,人们是从不看那类频道的,每晚只选电视剧看。开始看那类频道了,疑心难免增大,有天晚上大家便相约了到王仪家郑重“咨询”。王仪倒也态度老实,坦率承认他代每一户人家买的股票全都损失惨重。还承认,其实他自己也将他们两口子多年辛苦挣下的十几万全赔进去了。他煽乎大家参与炒股,是想运用大家的钱将自家损失的钱捞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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