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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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么替自己辩护:我真的赚过!一次没赚过我也不会有那种想法。我利用了大家的钱确实不对,但从理论上讲,我和大家双赢的可能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愤怒了的大家哪里还愿多听他“从理论上”讲什么呢?就在他家里,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委托给他的钱数大或较大的人,对他采取了暴烈的行动,把他揍得也挺惨。即使对于农民,当今也非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的时代,而同样是钱钞为王的时代了。他们是中国挣钱最不容易的人。明知钱钞天天在贬值已够忧心忡忡的,一听说各家的血汗钱几乎等于打了水漂儿,又怎么可能不急眼呢?兹事体大,什么“五服”内“五服”外的关系,当时对于拳脚丝毫不是障碍了。第二天王仪离家出走了,以后就再没在村里出现过。他的家人说,连他们也不知他的下落了。各家惶惶地将所剩无几的股渣清了仓。

  从此,这小村的农民们闻股变色,如同真实存在的股市是真真实实的蟒蛇精,专化形成性感异常的美女,生吞活咽幻想“共享富裕”的人。但人们转而一想,也就只有认命。可不嘛,些个农民炒的什么股呢?说到底自己被忽悠了也得怨自己,好比自己割肉喂猛兽了,而且是猛兽并没扑向自己,自己主动割上赶着喂的,疼得要哭叫起来也只能背着人哭到旷野上去叫呀!

  有的人,一见到或一想到玉顺嫂,心里还会倍受道义的拷问与折磨——大家是都认命清仓了,却唯独玉顺嫂仍蒙在鼓里!仍在做着股票升值的美梦!仍整天沉浸于她当初那8万多元已经涨到了20多万的幸福感之中。告诉她8万多元已损失到1万多了也赶紧清仓吧,于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话的沉重打击;不告诉呢,又都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了!我的朋友及他的老父母尤其受此折磨,因为他们家与玉顺嫂的关系真的在“五服”之内,是更亲近的。

  朋友正讲着,玉顺嫂来了。朋友一反常态,当着玉顺嫂的面一句接一句数落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无非说我这个人一向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由于长期被严重的颈椎病所纠缠,看什么事都变成了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云云。朋友的老父母也参与演戏,说我也曾炒过股,亏了几次,所以一谈到股市心里就没好气,自然念衰败经。我呢,只有嘿嘿讪笑,尽量表现出承认自己正是那样的。

  玉顺嫂是很容易骗的女人。她高兴了,劝我要多住几天。说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热乎乎的火炕,颈椎病会有减轻。

  我说是的是的,我感觉痛苦症状减轻多了,这个村简直是我的吉祥地……

  玉顺嫂走后,我和朋友互相看看,良久无话。我想苦笑,却连一个苦的笑都没笑成。

  朋友的老父母则都喃喃自语。

  一个说:“这算干什么?这算干什么……”

  另一个说:“往后还咋办?还咋办……”

  ……

  我跟那礼貌的少年来到玉顺嫂家,见她躺在炕上。

  她一边坐起来一边说:“还真把你给请来了,我病着,不下炕了,你别见怪啊……”

  那少年将桌前的一把椅子摆正,我看出那是让我坐的地方,笑笑,坐了下去。

  我说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会主动来探望她的。

  她叹口气,说她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检查出来已很严重,地里的活儿是根本干不了啦,只能慢慢腾腾地自己给自己弄口饭吃了。

  我心一沉,问她儿子目前在哪儿。

  她说儿子已从技校毕业,在南方打工。知道家里把钱买成了股票后,跟她吵了一架,赌气又一走,连电话也很少打给她了。

  我心不但一沉,竟还疼了一下。

  她望着少年又说,多亏有他这个干儿子,经常来帮她做点儿事。接着问少年:“是叫的梁先生吗?”

  我替少年回答是的,夸了他一句。

  玉顺嫂也夸了他几句,话题一转,说她是请我来写遗嘱的。

  我一愕,急安慰她不要悲观,不要思虑太多,没必要嘛。

  玉顺嫂又叹口气,坚决地说:有必要啊!你别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话我听多了,没一句能对我起作用的。何况你梁先生是一个悲观的人,悲观的人劝别人不要悲观,那更不起作用了!你来都来了,便耽误你点儿时间,这会儿就替我把遗嘱写完吧……

  那少年从抽屉里取出纸、笔以及印泥盒,一一摆在桌上。

  在玉顺嫂那种充满信赖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

  按照她的遗嘱,子虚乌有的22万多元钱,20万留给她的儿子,1万元捐给村里的小学,1万元办她的葬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坟,余下3000多元,归她的干儿子……

  我接着替她给儿子写了封遗书,她嘱咐儿子务必用那20万元给自己修一处农村的家园,说在农村没有了家园的农民的儿子,人生总归是堪忧的。并嘱咐儿子千万不要也炒股,那份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实在不好……

  我回到朋友家里,将写遗嘱之事一说,朋友长叹道:“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希望由你这位作家替她写遗嘱,成了她最大的心愿……”

  我张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序、家信、情书、起诉状、辩护书,我都替人写过不少。连悼词,也曾写过几次的。遗嘱却是第一次写,然而是多么不靠谱的一份遗嘱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时代人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遗书;一位母亲留给儿子的遗书;一封对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遗书……

  这么一想,我心情稍好了点儿。

  第二天下起了雨。

  第三天也是雨天。

  第四天上午,天终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尔滨,几个村人匆匆来了,他们说玉顺嫂死在炕上。

  朋友说:“我不能陪你走了……”

  他眼睛红了。

  我说:“那我也留下来送玉顺嫂入土吧,我毕竟是替她写过遗嘱的人。”

  村人们凑钱将玉顺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头她丈夫的坟旁,也凑钱替她丈夫修了坟。她儿子没赶回来,唯一能与之联系的手机号码被告诉停机了。

  没人敢做主取出玉顺嫂的股钱来用,怕被她那脾气不好的儿子回来时问责,惹出麻烦。

  那是一场极简单的丧事,却还是有人哭了。

  葬事结束,我见那少年悄悄问我的朋友:“叔,干妈留给我的那份儿钱,我该跟谁要呢?”

  朋友默默看着少年,仿佛聋了,哑了。他求助地将目光望向我。

  我胸中一大团纠结,郁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同样不知说什么好。

  路边草丛之下,遍地死蜻蜓。一场秋雨一场寒……

  5.这个时代的“三套车”

  我这个出生在哈尔滨市的人,下乡之前没见到过真的骆驼。当年哈尔滨的动物园里没有。据说也是有过一头的,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我下乡之前没去过几次动物园,总之是没见到过真的骆驼。当年中国人家也没电视,便是骆驼的活动影像也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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