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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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连幻想通过女人实现那一场梦。他目标坚定,专执一念。正如某些女人幻想通过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改变生为普通人的人生轨迹。

  于连梦醒之时,已在牢狱之中。爱他的侯爵的女儿玛特尔替他四处奔走,他本是可以免上断头台的。毫无疑问,若以今天的法律来对他的罪过量刑,判他死刑肯定是判重了。

  表示悔过可以免于一死。

  于连拒绝悔过。

  因为即使悔过了,他以后成为“上层人士”的可能也等于零了。

  既然在他人生目标的边上,命运又一巴掌将他扇回到普通人的人生中去了,而且还成了一个有犯罪记录的普通人,那么他宁肯死。

  结果,断头台也就斩下了他那一颗令不少女人芳心大动的头……

  《红与黑》这一部书,在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前,一直被视为一部思想“进步”的小说,认为是所谓“批判现实主义”的。

  但这分明是误读,或者也可以说是中国式的意识形态所故意左右的一种评论。

  英国当时的社会自然有很多应该进行批判的弊病,但于连的悲剧却主要是由于没有处理好自己和自己的强烈欲望的关系。事实上,比之于苔丝,他幸运百倍。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份稳定的收入,他的雇主们也都对他还算不错。不论市长夫人还是拉莫尔侯爵,都曾利用他们在上层社会的影响力栽培过他……

  《红与黑》中有些微的政治色彩,然司汤达所要用笔揭示的显然不是革命的理由,而是一个青年的正常愿望怎样成为唯此为大的强烈欲望,又怎样成为迫待实现的野心的过程……

  “我”是有理由革命的。

  苔丝也是有理由革命的。

  因为她们只不过要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社会却连这么一点儿努力的空间都没留给她们。

  革命并不可能使一切人都由而理所当然地成为“上层人士”,所以于连的悲剧不具有典型的社会问题的性质。

  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愿望是这样一件事——它存在于我们心中,我们为它脚踏实地来生活,具有耐心地接近它。而即使没有实现,我们还可以放弃,将努力的方向转向较容易实现的别种愿望……

  而欲望却是这样一件事——它以愿望的面目出现,却比愿望脱离实际得多;它暗示人它是最符合人性的,却一向只符合人性最势利的那一部分;它怂恿人可以为它不顾一切,却将不顾一切可能导致的严重人生后果加以蒙蔽。它像人给牛拴上鼻环一样,也给人拴上看不见的鼻环,之后它自己的力量便强大起来,使人几乎只有被牵着走,而人一旦被它牵着走了,反而会觉得那是活着的唯一意义。一旦想摆脱它的控制,却又感到痛苦,使人心受伤,就像牛为了行动自由,只得忍疼弄豁鼻子……

  以我的眼看现在的中国,绝大多数的青年男女,尤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男女,他们所追求的,说到底其实仍属于普通人的一生目标,无非一份稳定的工作、两居室甚或一居室的住房而已。但因为北京是首都,是知识者从业密集的大都市,是寸土寸金房价最贵的大都市,于是使他们的愿望显出了欲望的特征。又于是看起来,他们仿佛都是在以于连那么一种实现欲望的心理,不顾一切地实现他们的愿望。

  这样的一些青年男女和北京这样一个是首都的大都市,互为构成中国的一种“社会问题”。

  但北京作为中国首都,它是没有所谓退路的,有退路可言的只是青年们一方。也许,他们若肯退一步,另一片天地会向他们提供另一些人生机遇。但大多数的他们,是不打算退的。所以这一种“社会问题”,同时也是一代青年的某种心理问题。

  司汤达未尝不是希望通过《红与黑》来告诫青年应理性对待人生。但是在中国,半个多世纪以来,于连却一直成为野心勃勃的青年们的偶像。

  文学作品的意义走向反面,这乃是文学作品经常遭遇的尴尬。

  当人到了中年,欲望开始裹上种种伪装。因为中年了的人们,不但多少都有了一些与自己的欲望相伴的教训和经验,而且还多少都有了些看透别人欲望的能力。既然知彼,于是克己,不愿自己的欲望也同样被别人看透。因而较之于青年,中年人对待欲望的态度往往理性得多。绝大部分的中年人,由于已经为人父母,对儿女的那一份责任,使他们不可能再像青年们一样不顾一切地听凭欲望的驱使。即使他们内心里仍有某些欲望十分强烈地存在着,那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结果比青年压抑,比青年郁闷。而欲望是这样一种“东西”,长久地压抑它,它就变得若有若无了,它潜伏在人心里了。继续压抑它,它可能真的就死了。欲望死在心里,对于中年人,不甘心地想一想似乎是悲哀的事,往开了想一想却也未尝不是幸事。“平平淡淡才是真”这一句话,意思其实就是指少一点儿欲望冲动,多一点儿理性考虑而已。

  但是,也另有不少中年人,由于身处势利场,欲望仍像青年人一种强烈。因为在势利场上,刺激欲望的因素太多了。诱惑近在咫尺,不由人不想入非非。而中年人一旦被强烈的欲望所左右,为了达到目的,每每更为寡廉鲜耻。这方面的例子,我觉得倒不必再从文学作品中去寻找了。仅以“文革”时期的中国而论,权争动魄,忽而一些人身败名裂,忽而一些人鸡犬升天,今天这伙人革那伙人的命,明天那伙人革这伙人的命,说穿了尽是个人野心和欲望的搏斗。为了实现野心和欲望,把个人世间弄得几乎时刻充满了背叛、出卖、攻击、陷害、落井下石、尔虞我诈……

  “文革”结束,当时的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曾发表过一首曲,有两句是这样的:

  君不见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却原是大大大大的野心家;

  夜里演戏叫做“旦”,叫做“净”,都是满脸大黑花……

  其所勾勒出的也是中国特色的欲望的浮世绘。

  绝大多数青年因是青年,一般爬不到那么高处的欲望场上去。侥幸爬将上去了,不如中年人那么善于掩饰欲望,也会成为被利用的对象。青年容易被利用,十之七八由于欲望被控制了。而凡被利用的人,下场大抵可悲。

  若以为欲望从来只在男人心里作祟,大错特错也。

  女人的心如果彻底被欲望占领,所作所为将比男人更不理性,甚而更凶残。最典型的例子是《圣经故事》中的莎乐美。莎乐美是希律王和他的弟妻所生的女儿,备受希律王宠爱。不管她有什么愿望,希律王都尽量满足她,而且一向能够满足她。这样受宠的一位公主,她就分不清什么是自己的愿望,什么是自己的欲望了。对于她,欲望即愿望。而她的一切愿望,别人都是不能说不的。她爱上了先知约翰,约翰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正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依她想来,“世上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的求”。爱上了哪一个男子,是哪一个男子的造化。约翰对她的冷漠,反而更加激起了她对他的占有欲望。机会终于来了,在希律王生日那天,她为父王舞蹈助娱。希律王一高兴,又要奖赏她,问她想要什么。她异常平静地说:“我要仆人把约翰的头放在盘子上,端给我。”希律王明知这一次她的“愿望”太离谱了,却为了不扫她的兴,把约翰杀了。莎乐美接过盘子,欣赏着约翰那颗曾令她神魂颠倒的头,又说:“现在我终于可以吻到你高傲的双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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