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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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圳,这座有争议的城市,就是这样子,耸立在普遍的中国人的视野内了。它传播着种种关于它的信息。这些信息经常甚至是很猛烈地影响着许多国人的观念,冲击着许多国人的观念,改变着许多国人的观念,更新着许多国人的观念。深圳似乎毫不在乎国人对它的争议,似乎还因此而自豪。如同一首流行歌曲所唱——“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要做出自己的选择”。非但如此,并且它依然故我,经常制造出某些别出心裁的惹得传媒界追踪报道的“热门话题”。比如在一九九三年十月份很是热了一阵的“文稿竞价”活动。

  说来最初我还是这次活动的“监事”。我允诺作“监事”,是很虔诚的。我想,这是一次典型的“深圳式”的做法。这做法未必不值得尝试。成功了,也给书刊市场提供一条有益的经验,而中国各方面的事情,需要的便是可贵的经验,缺少的便是可贵的经验。

  后来我和几位作家辞去了“监事”的角色。决定辞去之前我也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的。这次活动是可以那样操作的么?我困惑了。觉得它和我的初衷不一样了。

  其实呢,也许并没变。也许一开始举办者们的初衷便是那样的,也许一开始我预先想象的初衷便是太典型、太传统的“北京文人”的思维方式的产物。

  典型的“北京文人”的思维,与典型的“深圳式”的活动合不上拍了。

  我很传统么?古今中外,许多文人活着时拍卖过自己的文稿。要不怎么叫文人是“卖文为生”之人呢?证明我并不代表着传统。

  典型的“深圳式”的活动太现代了么?精神产品之版权的拍卖,似乎也不是一件谈得上现代到哪儿去的事啊。

  这是我个人观念和“深圳观念”的第一次直接碰撞。也导致了我已然变化了的那一部分观念和仍固守着的那一部分观念的碰撞。

  是的,正是观念这种东西,跨越了空间,使我觉得深圳离我由远而近了。观念,是最能够在同一空间里并置的东西,也是最足以消弥所谓“历史感”的东西。在今后的时代里,它的存在方式,可能也是最后现代主义的存在方式吧?

  而深圳的今天已然有了自己的历史。如果不算它的“史前史”,它已然有了三十年多一点儿的历史。正是从这三十年多一点儿的历史中,派生出种种典型的“深圳观念”。有时是意会胜于言传的。好比我们说一个上海人“太上海人”了,就能领悟言语之外的含意一样。当然,这里我绝没有暗讽“深圳观念”的意思,也没有对上海人不敬的意思,仅举个例子罢了。

  对于一座城市,三十年多一点儿的时间,就可称之为“历史”了么?

  这使我想起了毛泽东的著名诗句——“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也许“历史”这个词,对我们的后代而言,是一个大大压缩了的时间概念吧?细想想,每个人只能活上七八十年,干吗要臣服于悠久的历史呢?日新月异,十年一史,这对于现代人分明的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深圳以它大大压缩了的历史使它离我和许多世人变得近了,更近了,近得仿佛它是一个人,我们会感觉到它的呼吸,嗅到它的体味儿,不管你是否像我一样,只去过一次,抑或根本还没有去过。

  三、那个年代的敏感话题

  无论在任何地方,只要有机会,我最愿意和我所能接触到的任何一个老百姓聊天。至今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何以我在最短的时间内竟能最大限度地取得他们的信任?也许是因为我的穿着太老百姓化了吧。

  两个老百姓聊天,尤其是互不相识的情况之下,尤其是他判定你绝不是公安局的便衣的情况下,他会把心底的话掏出来对你说。那些话,大概是他除非在酒后吐真言的情况下才说的。这种交谈何止几百次!可又只用两句话便可以总结——拥护改革,憎恶现实。是的,千真万确的,至少我所接触到的老百姓,对现实的抵触情绪和叛逆心理已经到了憎恶的程度。每一次我都久久震惊于我所听到的何以竟会和某些大小官员们听到的来自民间的声音截然相反呢?

  ——你们这些话,敢不敢对政府官员们说?

  ——怎么不敢?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何况他们也未必敢因为我说了几句真话就把我脑袋砍下来!那他们就有好戏看了!

  ——什么戏?

  ——革命自有后来人!

  ——这类话你当真对他们说过吗?

  ——那倒没有。

  ——还是怕?

  ——不是怕,是懒得跟他们说真话。他们也配听真话吗?比如腐败,老百姓说有不行,他们若不想承认,那也等于没有。非到他们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的地步,才算有。他们若不想惩治,老百姓呼声再高也等于对牛弹琴,干没辙。非到他们自己也意识到不惩治不行了,才会揪出两个杀鸡给猴看。现在是互相装傻充愣。你说改革的形势大好,我就说好好好,好极了!你说腐败是改革过程中的必然现象,我就说岂止是必然的,简直他妈的就是天经地义的,完全符合中国式的社会主义特色的、推动改革的。甚至我可以顺着你说不腐败就根本不足以实现改革,腐败为了改革,改革需要腐败!其实谁也不比谁傻多少,互相心里都明镜似的。都明白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就互相哄骗不下去了。

  ——照你看来,改革就没给老百姓带来什么利益啦?

  ——哎哎,别乱扣帽子啊!我可不是这么看的。改革还是给了老百姓一点儿好处的。那就是练摊儿做小买卖的权利。老百姓从来就不否认这一点儿好处。可是除此之外,你倒说说,老百姓还得着什么利益了?

  我认真地想了想,一时竟也想不出“除此之外”的什么。

  ——老兄,你无论如何得承认,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了。以往的年代我们吃的什么?穿的什么?

  对方嘿嘿冷笑。

  ——你冷笑什么?

  ——三四十年间,我们家成长起了两茬劳动力。过去是我老爸一个人挣钱养活一大家人,现在是一大家人都能挣钱了。我们家生活水平的提高,归根结底是我家劳丁兴旺的结果!

  我顿时语塞。

  ——别以为老百姓知道的事儿少。老百姓知道的事儿不少。还是那句话,谁也不比谁傻多少。给了老百姓们练摊儿做小买卖的权利,就可以为所欲为啊?就可以从中国的地面上划一块地皮归了自己去炒卖啊?就可以用国家的钱去办公司,然后再巧妙地把国家的公司变成自己的公司啊?就可以倚仗老子们的权势到处伸手索要“干股”啊?慈禧太后,当年也不过是她一个人割地卖国吧?现在可倒好,哪儿地皮炒热了,他们就敢去白白要一块国家的土地倒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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