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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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得有些愤世嫉俗起来。

  他是个维修摩托车的师傅,三十六七岁的样子。他的铺子不大,门前停着四五辆待修的摩托,有国产的也有进口的名牌车,看来他的生意不错。而他对自己的能力也显得相当自信,仿佛无时无刻不在以他熟练的举动替自己做广告——摩托交给我修就放心吧,我是这一行当中一流的。

  那天我和一位朋友约定了在他的铺子前碰头儿,不见不散。朋友迟到了一会儿,我早去了一会儿,想吸支烟却没带火柴,向他讨火之后,是他主动跟我聊了起来。

  “外地人吧?”

  他当时正在修一辆摩托。

  我说是的。

  “北京的?”

  我说是的。

  “记者?”

  我笑了,反问他为什么把我当成记者?

  他说:“看你样儿不像做买卖的,不像干部,不像教书的,而又像有点儿文化的,不是记者,也肯定是个耍笔杆子的。”

  我向他承认我是写小说的。

  他也笑了,说:“作家啊。过去我心目中作家是挺受尊敬的人物。现在我觉得你们作家真是‘臭老九’一类。不是别人诬蔑你们臭,是你们自己确实臭。如今满地摊儿由你们写出的那些臭玩艺儿!除了男女间那点儿事儿,你们还能不能写出点儿别的什么玩艺?中国在你们眼里就剩下了那点儿事可写吗?”

  我是个一般不至于脸红的人,当时却脸红了。

  他问我认不认识写《山坳上的中国》和《谁来承包中国》的两位作家。

  我老老实实地说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拜读过那两本书,可无缘和那两位作家结识。并且,暗暗地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又说:“你什么时候见着那两位,替我捎个话儿。假如他们因为再写那样的书惹了麻烦,就往这儿跑。别的不敢吹,中国这么大,藏住个把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时我觉得他是个思想危险的人。本欲离去,可又不能离去。只有继续站在那儿,只有继续和他聊。

  他手指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

  我说:“你修车,怎么不摘下来啊?”

  他无所谓地说没事儿。

  我问:“是真金的么?”

  不料他火了,抢白道:“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我戴上了金戒指,得感激时代,感激谁谁谁啊!屁!老子谁也不感激。老子是凭本事吃饭,凭本事挣钱,凭本事戴上了金戒指。不像有些人的子弟!他们凭什么?他们能当的,老子都能当!可你叫他们不靠老子,靠自己的生存能力来开个修摩托的铺子试试!”

  我则再也不敢和他聊下去了。不知他接下来又会说出些什么触犯“天条”的话。其实我倒不是怕别的,旁边又无可能是便衣的人偷听,怕个什么劲儿。即使有便衣,即使那些话不是对方说的,是从我口中说出的,又有什么可怕的?想他刚才说的,敢凭几句话就杀我的头?或者让我去坐牢?我所怕的,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我实在不愿听到太多诸如此类的来自民间的出自百姓之口的言论。当然,也不愿亲眼见到、亲身体会到太多的腐败现象。唯恐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会严重影响我对中国之现实的总体的、客观的、全面的看法。

  我知道同行们也许会对我大加耻笑和嘲讽的——老老实实写你的小说算了。当的是作家,又不是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国的现实跟你有什么关系?玩什么使命感啊!

  其实,我太明白我自己了,我关注这个国家的现实,绝非意味着我对它抱有多少强烈的使命感。

  但,我是一个一贯坚持写现实的作家,不是什么坚持不坚持现实主义,而是坚持反映现实生活、坚持反映最广大的被叫作“老百姓”的人们的现实生活状态的作家。我既关注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物质状态,也同样关注他们的精神状态、心理状态、情感状态和情绪状态。

  没有谁把这一点强加给我,更没有谁企图迫使我,完全是我自己的一种选择、甘愿的一种选择。我的笔只有用来反映老百姓在现实中的生活或生存状态时,我才感到写作毕竟是有些意义的。熬自己的心血、消损自己的身体也算值得的。姑且不论我所关注到的、感受到的、触及的现实在多大程度上是真的现实。

  我也许会站在今天写明年和后年我预测可能发生的事,却绝不会、永远也不会铺开稿纸,吸着烟,潜心地去编织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即使我下了天大的决心,写下第一行字以后,我也肯定会跳将起来反问——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这样?意义何在?虽然,我十分明白,写“从前”是多么稳妥的选择。因为差不多只有那样,一个中国的当代作家,才能既当着作家又不至于和当代尤其是和当代的主宰者们发生在所难免的矛盾、抵触和冲撞。并且,毫无疑问地,虽然民主程度已较宽松(我感觉是这样,相信实际上也是这样,但愿我的感觉是对的),但在冲撞之中,可想而知,下场大为不妙的肯定是作家本人。

  像我这样一个自讨苦吃而又没法改变自己创作意向的作家,既然对现实的关注完全地成为了我进行创作的驱动力,我当然希望自己也要求自己对于我所关注到的、感受到的、触及的现实,能够认识得越客观、越全面越好,能够从总体上把握得越全面越好。

  我既然愿意写老百姓,怎能不最广泛地接近他们?我所言老百姓,其实几乎包括中国的绝大多数人——工人、农民、小商贩、小干部、小知识分子。

  “百姓”这个词,过去本就是针对皇帝、皇族、朝廷命官的阶层而言的。在京都,“百姓”过去是对每天上金銮殿持漏候朝的人、大商人、大员外之类以外的人的统称。在地方,比如在一个县,则是对除了县官、县官周围的人以及县内名流和富绅们以外的人的统称了。

  我的问题,从根本上讲,恰恰出在我和老百姓的接近、接触,以及对他们的了解和理解方面。

  毛泽东曾经将老百姓,尤其中国的老百姓,比作“汪洋大海”。他的语录中那段原话的意思是——不管来自任何国家的军队,如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中国进行冒险性的侵略的话,那么他们必将被淹没在中国老百姓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的切身感受是,在一九九三年,在朱镕基湍流逆舸,切实整肃中国金融界混乱状况之前,在江泽民以党中央的名义提出反腐败之前,在公安部发出从严治警的条令之前,在中国农民手中的“白条”得以兑现之前,在接下来整肃房地产开发热、股票热、特区开发热之前,如果你真的到老百姓中去走一走,尤其是到北方的而不是南方的老百姓中去走一走,如果他们将你视为可以信赖的人,如果他们不怀疑你是被权贵豢养或被金钱收买的人,如果他们直言不讳地对你说他们憋在心里想说出甚至想喊出的话,那么,不管你是官员也罢、作家也罢、记者也罢,不管你曾以为站得多高、看得多远、对中国之现实理解得多客观全面、总体上的认识把握得多准确,你的看法、你的认识、你的观点、你的思想,片刻之间就会被冲击得支离破碎,稀里哗啦。哪怕你自认为是一个非常理性、非常冷静不被任何外部情绪的重重包围所影响的人。除非你根本上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或者是一个乔装了的痞子,一边听着他们的话,心里一边对自己说——腐败关老子屁事,丑恶关老子屁事,哥们不过奉陪你聊着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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