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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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一来,我的下场,不是将比那被“开除没商量”的青年王长更不如么?

  倘那韩国女人再出一大笔钱,全国许多报纸,包括电台和电视台,一定会对作家梁晓声因侮辱他人之人格罪而败诉给一名韩国女人的新闻大加报道吧?那么全国许许多多的二流三流报纸,一个时期又将多了足可炒卖的花边新闻之“热点”吧?

  我想,那韩国女人驾驭一百多位受她严重侮辱的我的同胞,转而站在她的立场上,按照她的指示做证,也许非是什么难事吧?她背依的是一家公司,钱是大大地有的。她只要答应每月给我的同胞们增加十几元工资,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对我“反戈一击”的吧?

  而当地政府若参与对我联合起诉,指控我干扰了地方“改革开放,吸引外资”的大好形势,我不是罪加一等,有口难辩,有理难胜,真真的自找没趣,如同小丑一个了吗?

  想到这些,我竟不免万般地替自己感到庆幸了!

  我的此一篇文章,其实只不过是对我的前一篇文章的祭悼啊!

  跪已成为事件,事件已成为小事一桩。并且,不是已被悄悄地“妥善”处理了吗?那么我的伤心,岂非实在是太自作多情,枉自冲动,白白地浪费情绪了吗?

  只不过还常常无端地念及那唯一当时没有跪下,却被坚决地开除了的青年工长的去踪。也不知他现在的境况如何?是否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和自己的一百多位同胞一样,索性双膝一软,一块儿随着跪下去……

  我衷心地祈祝他目前并非处在失业的不幸状况之下。

  三、弄潮儿与蛮干者并存的中国——同代人备忘录

  (一)弄潮儿与蛮干者

  改革不惟是人改造时代的举动,亦是时代改造人的措施。对时代而言,人其实只分为四类——推动它的、顺应它的、抗拒它的或被它甩弃的。推动它的不仅有普罗米修斯,而且有“威尼斯商人”——他们是时代巨乘的两排轮子,时代从来不是独轨列车。

  结束旧时代的是英雄,抗拒新时代的是疯子,置身于二者之间的是理想主义者。时代派生出英雄和疯子的数量大致相等,而理想主义者的数量从不曾超过前两者的总和。

  理想主义者是这样一些人——他们赞美玫瑰却道“倘无刺多好!”理想主义者是任何时代都曾有过的仅供欣赏的副产品。

  被时代所甩弃的常常是将自己完全典当给了昨天,并且彻底丧失了赎回自己愿望的人。时代甩弃他们如同旅者毫不犹豫地丢掉穿烂了的鞋。

  恰恰相反,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甩弃那些懂得最充分地利用它的人——哪怕他们是些极其贪婪的人。牛尾甩得再频繁也驱赶不尽企图叮住它噬血的牛蝇。

  改革不是集体春游或观光,其过程中乐趣必然少于浮躁。

  于动物界,未来将在许多方面与过去相同。千年前的蜂巢与今天的蜂巢构筑得同样完美,千年后的蜜蜂也许还要构筑同样的六边形。而于人类,未来将在许多方面与过去不同。尽管人的寿命比蜜蜂的寿命要长久许多倍,但人绝不甘心连续三代构筑同样的东西。所以人有历史,而蜜蜂只有传统。

  在时代和时代之间,我们看到一批又一批被转折的骤力夹扁了的身躯。

  愿未来的人们研究这样的“标本”时,发现可归类于我的同代人的,比我今天预测的要少。

  鲸的巨大身躯直竖于海面,然后猛烈地拍击下去,这一壮观的情形酷似时代的转折,于是某些吸附生物无着无落,甚至肢残甲碎。

  之后鲸泅向更广阔的海域。

  故此篇是为你作,是为他作,是为她作,是为己作,是为我们大家作的一次反省。

  人:给我公平!

  时代:那是什么?

  人:和别人一样的一切!

  时代:你曾和哪些“别人”一样?

  寒冷。

  疏星冻在天。枭鸟僵于树。前无村,后无店。公路两旁的原野,屏息敛气地寂静着。严寒酷冷在寂静中企图将从天到地之间的一切冻脆。那些树的秃枝像世界被剥了皮的裸露的神经,并且是被冻死了印在夜的凛冽的底片上。那只枭鸟仿佛已在树上僵栖一万年了,一万年里不曾舒过脚爪,也不曾发过一声枭叫,一万年里绿眼圆睁。

  “吴振海,老子捅了你!”

  “别乱来!别……”

  “你他妈的放开我!我今天非捅了他不可!……”

  人的激吼声充满绝望。

  猫头鹰俯瞰,绿眼闪烁着幸灾乐祸。

  西北风啸过,仿佛有一队士兵整齐地吹了一阵口哨。

  树皮冻裂之响可闻。

  世界的神经瑟抖不止。

  北方冬季最寒冷的那一夜并不曾使多少人感受到,也不曾使多少人留下特殊的记忆,那一时刻你、我、他、她都在拥被酣睡。严寒在夜里仅对极少数人和动物构成威胁。

  那一年是一九九八年。哈双(哈尔滨—双鸭山)公路上,两辆超期服役并且分明超载的卡车,趴窝在公路边上。车厢内装的是煤。这是一次“倒煤”行动。也是一次“倒霉”行动。一路行行复停停,停停复行行,不断受到盘查、罚款、敲竹杠。

  因为“倒煤”而“倒霉”的男人中的一个,高,瘦,长脸缺乏立体感,脸上的线条似速描般的随意,没有任何特点,因而仿佛便有了某种特点。唯一能给人留下较深印象的是那双眼睛,因它们的细小而使那张脸显得五官疏散。寻常它们总是闪烁着热情的、自信的、有时甚至是令人怀疑的自负的目光,当它们静望着你的时候,仿佛在对你请求——快告诉我一些新鲜的事情吧!告诉我和我一样年龄的别人们都在怎么活?指给我一条发财的途径,或者成名之路吧!我不会忘记你的指点之恩的……

  而当时它们——那一个因为“倒煤”而“倒霉”的男人的眼里——充满了沮丧和焦急,还有从心底燃烧上来的一股无名火。你如果想象得出一头熊在舔了大量芥末之后的样子,便不难想象他当时是什么样子。当然是熊,不是猴子、豹或者狮虎。猴子在受到辛辣的刺激之后,比人脸所能作出的表情还要丰富并且夸张,而猛兽在同样的情况之下无疑将会暴跳和咆哮;只有熊,你不大容易看得出它刚刚舔了芥末还是蜂蜜,熊在最快感的时候和在最狼狈的时候,所作出的外在表现都不过不停歇地在原地绕圈子。

  他已经不知围着两辆卡车绕了多少圈了——问题出在两个小小的部件上,大概相当于自行车气门芯那一类的部件。此时,由于严寒,卡车根本发动不起来了。

  两名司机是他雇的,而车是他另租的。俩司机不停地骂骂咧咧,其中一名司机高高在上瞪着他来气,推开车门对他吼:

  “你他妈的瞎绕晃什么呀?!”

  他望望对方,什么都没说,掏了烟敬给对方,并且替对方划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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