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地下室时,忘了带走蜡烛。
于是,蜡烛就在桌角寂寞地,没有任何意义地燃烧着。
到了半夜时分,烛已经消耗得只剩半截了。
烛便忍不住哭起来。
因自己没有任何意义的燃烧……
事实上烛始终在流泪不止。然而对于烛,一边燃烧一边缓缓地流着泪,并不就等于它在悲伤,更不等于它是哭了。那只不过是本能。像人在劳动的时候出汗一样。当烛燃烧到一半以后,烛的泪有一会儿会停止流淌了。斯际火苗根部开始凹下去。这是烛想要哭还没有哭的状态。烛的泪那会儿不再向下淌了。熔化了的烛体,如纯净水似的,积储在火苗根部,越积越满……
极品的酒往杯里斟,酒往往可以满得高出杯沿而不溢。烛欲哭未哭之际,它的泪也是可以在火苗根部积储得那么高的。那时烛捻是一定烧得特别长了。烛捻的上端完全烧黑了,已经不能起捻的作用了。像烧黑的谷穗那般倒弯下来。也像烧黑的钩子或镰刀头。于是火苗那时会晃动,烛光忽明忽暗的。于是烛呈现一种极度忍悲,“泪盈满眶”的状态。此时如果不剪烛捻,则它不得不向下燃烧,便舔着积储火苗根部的烛泪了,便时而一下地发出细微的响声了。那就是烛哭出声了。积高不溢的烛泪,便再也聚不住,顷刻流淌下来,像人的泪水夺眶而出……
此时烛是真的哭了,出声地哭了。
刚刚点燃的烛是只流泪不哭泣的。因为那时烛往往觉着一种燃烧的快乐。并因自己的光照而觉着一种情调。觉着有意思和好玩儿。即使它的光照毫无意义,它也不会觉得在白耗生命……
但是燃烧到一半的烛是确乎会伤感起来的。
烛是有生命的物质。
它的伤感是由它对自己生命的无限眷恋而引发的。就像年过五旬之人每对生命的短促感伤起来。烛燃烧到一半以后,便处于最佳的燃烧状态了。自身消耗得也更快了……
我们这一支烛意识到了这一点。它甚至有些忄西惶了。
“朋友,你为什么忧伤?”
它听到有一个声音在问它。那声音羞怯而婉约。
烛借着自己的光照四望,在地下室的上角,发现有几点小小的光亮飘舞着。那是一种橙色的光亮。比萤火虫尾部的光亮要大些,但是没有萤火虫尾部的光亮那么清楚。
烛想,那大约是地下室唯一有生命的东西了。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在问你呢,朋友。看着你泪水流淌的样子真使我心碎啊!”
声音果然是那几点橙色的光亮发出的。
烛悲哀地说:“不错,我是在哭着啊。可你是谁呢?”
“我吗?我是蛾呀。一只小小的,丑陋的,刚出生三天的蛾啊!难道你没听说过我们蛾吗?”
蛾说着,向烛飞了过去……
烛立刻警告地叫道:“别靠近我!千万别靠近我!快飞开去,快飞开去!……”
蛾四片翅膀上的四点磷光在空中划出四道橙色的优美的弧,改变了飞行的方向。但蛾是不能像青鸟那样靠不停地扇动翅膀悬在空中的。所以它听了烛的话后,只得在烛光未及处上下盘旋。
蛾诧异地问烛:“朋友,你竟如此的讨厌我吗?”
烛并不讨厌它。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烛的生命结束之前与烛交谈,正是烛求之不得的。然而这一支烛知道“飞蛾扑火”的常识。那常识每使这一支烛感到罪过。它不愿自己的烛火毁灭另一种生命。它认为蛾也是一种挺可爱的生命。别的烛曾告诉它,假如某一只蛾被它的烛火烧死了,那么它是大可不必感到罪过的。因为那意味着是蛾的咎由自取。何况蛾大抵都是使人讨厌的,对人有害的东西……
烛沉默片刻,反问:“你这只缺乏常识的蛾啊,难道你不知道靠近我是多么的危险吗?”
不料蛾说:“我当然知道的呀。人认为那是我们蛾很活该的事。而你们烛,我想像得到,你们中善良的会觉得对不起我们蛾,你们中冷酷的会因我们的悲惨下场而自鸣得意,对吗?”
第73节:蛾眉(2)
这一支烛没想到这一只蛾对它们的心理是有很准确的判断的。它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好。
“如果我说对了,那么你是属于哪一种烛呢?”
蛾继续翩翩飞舞着。它的口吻很天真。似乎,还有那么点儿顽皮。
烛光发红了。那是因为白烛很窘的缘故。蛾的出现,使它不再感到孤独。也使它悲哀的心情被冲淡了。
它低声嘟哝:“倘我是一支冷酷的烛,我还会警告你千万别靠近我吗?”
蛾高兴地说:“那么你是一支善良的烛了?但是你知道我们蛾对‘飞蛾扑火’这种事的看法吗?”
烛诚实地回答它不知道。
蛾说:“我们是为了爱慕你们烛才那样的呀!”
“是为了爱慕我们?”
烛大惑不解。
“对,是为了爱慕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对我们蛾来说,最美的,最值得我们爱的,其实不是其他,也不是我们同类中的英男俊女,恰恰是你们烛呀!真的,你们烛是多么的令我们爱慕啊!你们的身材都是那么的挺直。都是典型的,年轻的,帅气的绅士的身材。你们发出的光照那么柔和,你们的沉默,上帝啊,那是多么高贵的沉默啊!还有你们的泪,它使我们心碎又心醉!使我们的心房里一阵阵涌起抚爱你们的冲动。没有一只蛾居然能在你们烛前遏制自己的冲动……”
烛光是更红了。
烛害羞了。
作为烛,从别的烛的口中,它是很了解一些人对烛的赞美之词的,但是却第一次听到坦率又热烈的爱慕的表白,而且表白者是一只蛾。
它腼腆地说:“想不到真相会是这样,会是这样……”
蛾飞得有点儿累了。它降落在桌子的另一角,匍匐在那儿,又问:“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一只对人有害的或无害的蛾吗?”——声音更加羞怯更加婉约,口吻更加天真。只不过那种似乎顽皮的意味儿,被庄重的意味儿取代了。
烛犹豫片刻,嗫嚅地问:“那么,你究竟是一只对人有害的,还是一只对人无害的蛾呢?”
蛾说:“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才出生三天呀。而且,我很少与别的蛾交谈。我只知道,我们蛾的生命虽然比一支燃烧着的烛要长许多,但却是极其平庸的,概念化的。具体对于我这一只小雌蛾是这样的——如果我不是在这间地下室里,而是在外面,那么我会被雄蛾纠缠和追求,或反过来我主动纠缠和追求它们。然后我们做爱。一生唯一的一次。接着我受孕,产卵。再接着我的卵在农田里孵出肉虫。丑陋的肉虫。于是我的生命结束。我的死相也很丑陋。往往是翅膀朝下仰翻着。我们连优美地死去都是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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