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_梁晓声【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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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受时间的考验”这一句话,细细想来,是人的一厢情愿——因为事实上,宇宙间没有任何事物能真正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一千年以后金字塔和长城也许成为传说,珠峰会怎样很难预见。

  归根到底我要阐明的意思是——因为有了人,时间才有了计算的单位;因为有了人,时间才涂上了人性的色彩;因为有了人,时间才变得宝贵;因为有了人,时间才有了它自己的简史;因为有了人,时间才有了一切的意义……

  而在时间相对于人的一切意义中,我认为,首要的意义乃是——因为有了时间,人才思考活着的意义;因为在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形式中,独有人进行这样的思考,人类才有创造的成就。

  人类是最理解时间真谛,也是最接近着时间这一位“上帝”的。

  每个具体的人亦如此。

  连小孩子都会显出“时间来不及了!”的忐忑不安或“时间多着呢!”的从容自信。

  决定着人的心情的诸事,掰开了揉碎了分析,十之八九皆与时间发生密切关系。

  人类赋予了冷冰冰的时间以人性的色彩;反过来,具有了人性色彩的时间,最终是以人性的标准“考验”着人类的状态——那么:

  谁能说和平不是人性的概念?

  谁能说民主不是人性的概念?

  谁能说平等和博爱不是时间要求于人类的?

  人啊,敬畏时间呢,因为,它比一位神化的“上帝”对我们更宽容;也比一位神化的“上帝”对我们更严厉。

  人敬畏它的好处是——无论自己手握多么至高无上的权杖,都不会幼稚地幻想自己是众生的“上帝”。因为也许,恰在人这么得意着的某个日子,时间离开了他的生命……

  第11节:让我迟钝(1)

  让我迟钝

  我从小是一个敏感的孩子。这主要体现在自尊心方面。但我又是一个在自尊心方面容易并且经常受伤的孩子。一个穷孩子要维护住自己的自尊心,像一只麻雀要孵化成功一枚孔雀蛋一样难。

  青少年时期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一个人都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拥有友情。明白了这一个道理之后我便是一个不乏友情的少年了。我少年时期的友情都是用友善换来的。它的一部分牢固地延绵至今。

  我感激文学。文学对中学时期的我最重要最有益的影响那便是——在潜移默化的熏陶之中接受了人性教育。我的中学的最后一年发生“文革”。我对自己较为满意的是——我虽是“红五类”、“红卫兵”,但我在“文革”中与任何“红卫兵”的劣迹无涉。我没有以“革命”的名义歧视过任何人,更没有以“革命”的名义伤害过任何人。恰恰相反,我以我当年仅能表现的方式,暗中有时甚至是公开地同情过遭到这样那样政治厄运的人。

  “文革”对我最大的也最深刻的影响是——促使我以中学生的头脑思考政治。无论是知青的六年多里,亦或是“工农兵学员”的三年多里,我都是一名对“四人帮”的专制采取抵牾态度的青年。这一点使我那样一名默默无闻的知识青年,竟有幸与一些“另册”知识分子建立了友情。这也同时是成为作家的我,后来为什么不能成为“纯粹为文学”的作家,某些作品总难免具有政治色彩的原因。

  成为作家的我依然是敏感的。我曾相信成为作家的我,是足以有能力来朝自认为更好的方面培养自己的人格了。我曾说过——人格非人的外衣,也非人的皮肤,而是人的质量的一方面。

  我承认我对关乎自己人格的事,以及别人对自己人格的评价是敏感的。正因为这样,我承认——我常常以牺牲“自我”的方式,来换取别人对我的人格的赞许和肯定。这一点从好的方面讲,渐渐形成了我做人的某些原则。那些原则本身绝对没什么问题;从不好的方面讲,任何人刻意而求任何东西,其实都是不自然的。

  我承认,我对文学和作家这一职业,曾一度心怀相当神圣的理解。因为文学曾对我有过那么良好的影响。这一种越来越不切实际的理解,很费了一番“思想周折”才归于客观的“平常心”。

  我承认,恰恰是在我成为作家以后,所受的伤害是最多的。从一九八二年我获全国短篇小说奖以后,我几乎不间断地在友情和人格两方面受伤。原因诸多,有时因我的笔;有时因我的性格;有时那原因完完全全起于别人方面。我也冒犯过别人,故我对因此而受的伤害甘愿承担。

  我承认,每当我被严重地误解时,我总会产生辩白的念头……

  我承认,每当我受了过分的伤害,我总会产生“以牙还牙”的冲动……

  我承认,每当我遭到辱骂和攻击时,即使表面不以为然,心头已积隐恨……

  我承认,我很自慰地承认,后来我渐渐具有了相当强的“免疫力”……

  我承认,即使具有了相当强的“免疫力”的我,也很难真的无动于衷……因为我具有了相当强的“免疫力”,并不等于我的妻儿、亲友,以及一切关爱着我的人也同时具有。一想到他们和她们也许同时受到伤害,我常打算做出激烈的反应。我的笔使我不无这种能力。它在作为武器时也肯定是够锐利的……

  第12节:让我迟钝(2)

  但是近来我逐渐形成了另一种决心,那就是——从我写这篇文章的此时此刻起,我要求自己对于一切公开的辱骂、攻击、蓄意的合谋的伤害,不再做丝毫的反应。不再敏感,而要迟钝,而要麻木。这也是一种刻意。这一种对自己的要求也是不太自然的。这与所谓表现气度无关,而与珍惜所剩的生命有关。所以即使也是一种刻意,即使也是不太自然的,却是必须如此的。

  我觉得,一个人的敏感,和一个人血管里的血,大脑中的脑细胞,和一个人的所有生命能动性一样,也是有限量的。生命像烟一样,不可能活一天附加一天。生命是一个一直到零的减法过程。

  我觉得,我的敏感已大不如前。我的精力状况和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

  我的精力正在一天天变得颓萎。

  我的敏感“水平”正在一天天下降。

  我只能而且必须极其“节省”地运用它。

  故我要公开地发一个毒誓,从此时此刻起直至我死,我坚决地对一切伤害不再做出丝毫的反应。我也坚决地对一切误解不再做出任何辩白——今天以前的反应不包括在内。比如对吴戈其人的攻击所做的反应。它可能在今天以后见诸报刊,已无法撤消。

  如果我竟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让我死于非命——患癌的可能性不包括在内。我们都知道,癌症是与遗传基因有关的。

  我既发此毒誓,那么恭请一切报刊,万勿再就辱骂和攻击性、贬低性内容对我进行采访;倘明知我发此毒誓还一味企图从我口中讨个说法,显然便是不人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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