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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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大声说:“都聋了?我在问你们,是谁第一个蹬上山头,第一个发现了我,第一个把我扑倒,并且咬了我的手!”

  连长一边说,一边抚摩着他那只包扎了的手。

  指导员从旁说:“是谁,谁就站起来承认吗!”

  终于有一个女知青站了起来。

  我坐在她后几排,只能见着她的背影。中等个子,身段很苗条,短发。但这背影,和大多数女知青的背影没什么差别。因为除了很高或很矮,很胖或很瘦的女知青,使人一眼就可以从她们的背影判断出她们是谁,大多数女知青的背影都是那样的。似乎延长了的青春发育期,使她们的身段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既苗条且丰满。何况,当年的她们,穿一样的服装,留一样的短发……

  连长望了她片刻,不无奇怪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回答:“鲍卫红。”

  连长嘟哝:“我怎么好像……不认识你?……”

  指导员便对连长耳语起来。连长眼望着她,一边听,一边“噢噢”着。

  我立刻明白了,这个鲍卫红,大概就是那个为了我们连某一个男知青而从五连调来的女知青无疑了。

  我捅捅坐在身旁的子卿,问:“就是她吧?”

  子卿说:“她不是已经站起来承认是她了吗?”

  我说:“你别装糊涂!我问从五连调来的是不是她?”

  子卿侧脸看了我一眼,反问:“你为什么对她发生这么大的兴趣?”

  这时我又听到连长在问鲍卫红:“鲍卫红,你属什么的?”

  她讷讷地说:“属羊……”

  连长说:“属羊?你可真不该属羊,我还以为你属豹子的呢!”

  有几个男女知青哧哧笑了。笑声中有某种眼见一个自己所排斥的人受窘时的幸灾乐祸的成份。

  指导员说:“别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不要误解了连长的话!鲍卫红,尤其你不要误解了连长的话。连长不过是因为手被你咬的很惨,心里多少有点儿恼火,但是……”

  连长接过话说:“但是以后的话,还是由我来讲吧!尽管你差点儿把我的手咬透了,尽管你调到我们连的原因……”

  指导员又对连长耳语起来。

  “这个,这个原因嘛,咱们以后再个别谈!”——连长转了话题,又从他的手说起:“总之,今天夜里这次搜索演习,只有一个人配受到表扬!那就是鲍卫红。一个女知青,一路跑在前,第一个冲上山,第一个扑倒了我——也就是扑倒了敌人,我抽出这把匕首威胁她,她都不在乎!这叫什么精神?这就叫英勇无畏嘛!对敌人就是要狠嘛!这次‘搜索演习’是团里今晚统一布置的!我今晚对鲍卫红的表扬不过是口头的,还要形成正式的文字表扬,上报团里,载入档案!……”

  指导员说:“你们大家,尤其你们全体男知青,今晚是应该感到特别羞愧的!”

  连长最后又说:“刚才我表扬鲍卫红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鼓掌?对她不服?对我的表扬有异议?一个都不吭声那就证明没有什么异议!没异议现在就给我鼓掌!……”

  于是男知青一个个低着头情愿或不情愿地大鼓其掌……

  连长又一指女知青们:“还有你们!……”

  于是女知青们也一个个低下头去,也情愿或不情愿地大鼓其掌……

  一回到宿舍,男知青们就骂开了。先骂团里抽“备战疯”,动不动就搞什么全团统一大演习。接着骂连里的干部,一贯地拿着团里的鸡毛当令箭。最后,自然而然地,顺理成章地,也就骂到了鲍卫红身上。都认为大家挨训,受挖苦,完全是由于她抢头功的结果。都说一个女知青,在这方面抢的什么头功呢?真要端着枪上战场,还不知什么熊样儿呢!有人一看表,三点半都多了。哪怕一躺下立刻就能睡着,最多还能睡两个半小时。刚集体挨完一顿训,都气鼓鼓的,又有谁立刻就能睡着呢?于是那个鲍卫红在那一时那一刻成了大家心里的公敌似的,有一个男知青自甘作她的替身,而大家在宿舍里对“她”进行起“批斗”来……

  “鲍卫红,低下你的狗头!”

  “我低头我低头……”

  “你他妈的认不认罪?”

  “我认罪我认罪……”

  “什么罪?快说!”

  “我说我说,冒犯全体男知青罪……”

  “你老老实实坦白交待,你是为哪一个王八蛋小子要求调到我们连来的?”

  “我……我是为你呀亲爱的!……”

  “放屁!我才看不上你呐!再不老实交待我们扒光你衣服!……”

  “对!扒光‘她’衣服!扒光‘她’衣服!……”

  于是一拥而上,顷刻将那个男知青的衣服扒了个精光。他还丝毫也不觉得羞耻地,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手舞足蹈,扭来扭去,丑态百出……

  那一时那一刻我内心里很替那个鲍卫红感到冤屈和愤愤不平。今天晚上男知青们遭到连长的训斥明明并非她的什么过错。大家在背地里对她的侮辱,实在是太过分了。未必没有变相的性宣泄的成份在内。于今回想起来,那在当年等于是一次集体的别种方式的手淫……

  子卿早已躺下,被子蒙头,似乎并未参加什么“演习”,也不是挨训的男知青群体中的一个。而大家也似乎都觉得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着,他的铺位那儿展盖下的不过是一床被子而已。

  我以为他睡着了。正奇怪他怎么能在一片吵嚷声、诅咒声和哄闹声中很快地安然入睡,不料他猛地掀开被子,一翻身从地上抓起一只鞋,朝灯泡砸去。因为电力不足,灯泡的亮度不够,灯线就垂得太低。这使他那只鞋准确地命中了灯泡。但听一声爆响,宿舍里顿时一片漆黑。

  “你们他妈的,都滚到外边胡闹去,别影响老子睡觉!”

  一片漆黑中,子卿愤怒地吼着。

  宿舍里一片死寂。

  突然有一个人骂道:“翟子卿,我X你妈!你他妈拿灯泡撒的什么气?有种的你对人来!”

  那时已是秋末。北大荒冷的早,每晚已经开始烧炉子了。炉盖圈的间隙,映出着几轮炉火的红光。

  借着那几轮炉火的红光,我见子卿的身影倏地从大火炕上蹿到了地上……

  “冲人来就冲人来,你们以为老子怕你们?!……”

  从他的吼声我听出,他是真的被激怒了。其实子卿未见得判断出了骂他的是谁。即使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了,也是无法看清对方的。他只不过是循着骂声扑过去,而宿舍的那个角落聚着七八个小子。只要他扑过去了,在黑暗的掩护下,挨一顿痛打的肯定不会是他们,必定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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