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他吃亏,也紧跟着蹿到地上,拦腰将他抱住了。
我说:“子卿,你冷静点儿,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他却哪里听我的,用力破开我双臂,身子一扭,将我甩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人点亮了小油灯。昏黄的光照中,子卿双手操起了一柄铁锨,叉开双腿站立着,咬牙切齿地问:“刚才谁骂我?刚才哪个王八蛋骂我母亲?……”
那一年的子卿,已经不是从前“脏街”上那个瘦弱的人人可欺的孩子了。已经长得又高又壮了。劳动使他肌肉发达,浑身是劲儿。他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像。激怒使他的脸扭歪了,五官移位,看去仿佛凶神恶煞。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被激怒了的子卿的样子。第一次不消说,就是他眼见他的母亲受欺辱而咬别人的手那一次。一个孩子,再激怒到什么程度,也是显示不出多少精神威慑力的。只不过会使人感到颇难对付而已。但那一天夜里那一时那一刻,彻底被激怒了的子卿,则就不仅仅使人感到颇难对付了,更使人感到有些可怕了。他那种双手横操铁锨的架式,完全是一种准备拼命的架式,显示着压倒一切气势汹汹的精神威慑力。仿佛只要有谁嘴里发出挑衅的一声哼,哪怕是轻轻的一声哼,仿佛只要有谁胆敢蠢蠢欲动,哪怕是微小的举动,他手中的铁锨都会劈在谁的头上似的。
影影绰绰的,他们慢慢往一起挤凑了。看得出,他们是一个个地都胆怯了,怕了。在知青和知青之间,还从未发生过可能随时血溅数尺,尸陈几具,那么一种仿佛一触即发令人感到心理紧张的局面。
咣当一声,子卿他抛下了铁锨……
“你们怕了?不是有人说有种的对人来吗?好!老子不仗着铁锨要威风,谁先来?来呀!……”
他双手攥拳,说一句,轮番挥舞一下拳……
仍没人敢吭声,仍没人敢轻举妄动。
“我X你们大家的妈!……”
他们默默注视着他,仍处在胆怯之中,仍觉得他可怕似的
“我叫你们今晚谁也别想再睡着!……”
他端起一盆谁懒得倒的洗脚水,赤着双脚走向他们的火炕,将一盆水全泼进了炕洞……
一大股水气混和着青烟混和着灰烬从炕洞里冲腾出来,弥漫着扩散着……
我制止地叫道:“子卿!……”
他又端起了第二盆洗脚水,全泼进了第二个炕洞……
又一大股水气混和着青烟混和着灰烬从炕洞里冲腾出来……
他接着端起了第三盆洗脚水(男知青们总是能懒就懒的,每晚炕前都摆着一溜儿洗脚水),转身欲朝对面的炕洞里泼……
我挡在炕洞前,央求地说:“子卿,别忘了咱俩也睡这铺炕啊!……”
这句话对他起了作用。
他犹豫了一下,将那盆水从炉口泼进了炉子里……
那时宿舍里已经烟雾缭绕。当时我也只穿着短裤。我感觉到一层又一层灰烬落在皮肤上。我暗想,以后的几天内,大家不得不拆洗被子了……
有人呛得大声咳嗽……
子卿却一跃上了炕,钻入被窝,又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不得不敞开宿舍门,将烟气散尽……
有几个人面面相觑一阵,一个个摩拳擦掌,一齐向子卿睡的铺位围拢过去……
我指着地上说:“小心扎脚!……”
他们同时站住了。有人的赤脚已被地上的灯泡碎片扎了,疼得龇牙咧嘴……
子卿又猛地撩开了被子,一翻身,冲他们指着吼道:“今后,谁再当着我的面侮辱鲍卫红,谁就是我的仇敌!……”
他们又面面相觑一阵,默默退回到他们的铺位去了……
我说:“接着闹啊!怎么不胡闹了?谁叫你们用那么多脏话侮辱人家女知青?谁叫你们回骂人家子卿还连他母亲也捎上?骂句别的什么话不行?你们这叫自讨没趣儿,活该!……”
噗——小油灯的主人一口将它吹灭了……
以后的几天,宿舍里好像什么严峻的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是每当子卿从外面回到宿舍里,就像有一头狮子进来了似的。那时宿舍里不论是有一个人还是有几个人,他或他们的目光都会注意到他身上。那可不是一种公开的注意。而是一种带有防范意味儿的窃视和怯视。如果他也看他们一眼,哪怕是漫不经心地看他们一眼,他们的目光便马上闪向别处,似乎避之唯恐不及。似乎他的目光具有能致人死命的毒素。而当他从宿舍里离开的时候,他们都会暗暗舒一口气。于是宿舍里那种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有些凝滞的气氛,顿时松弛了许多,平安了许多……
然而他再也没威胁过谁。在我眼里,他非但不是一只狮子,还太像一只极温顺的小猫了。总之子卿又恢复了原先的子卿那种极能容忍歧视的状态。反而比原先更循规蹈矩地谨谨慎慎地要求自己绝不稍微冒犯谁似的。出来进去的,总像小猫儿似的悄没声的,贴墙溜边儿的。进来仿佛像小猫儿经过厨房回窝,明知不受欢迎,可是又不得不经过的样子。出去仿佛像小猫儿感到主人们的神色不对,聪明地躲之为妙。除了睡觉,他在宿舍里的时候更少了。连队小卖部照例还有臭豆腐卖。子卿照例还经常吃臭豆腐。知青们私下里曾议论,说小卖部那一坛子三百多块臭豆腐,差不多全让他一个人买走了。而小卖部的人也曾说过,哪怕仅仅为了翟子卿一个人,每年也要进一坛子臭豆腐。那种臭豆腐是团里的豆制品厂自制的。每个连的小卖部出于对团豆制品厂的鼓励,也是出于对团里发出的要大力支持本团副业生产之号召的响应,进货时是不能忽略了臭豆腐的。小卖部的人很感激子卿。或者说是对连里有子卿这么一个人很觉庆幸。
子卿仍不在宿舍里吃臭豆腐。他丝毫也不依托他已在心理上和精神上取得的“胜利”。他并不得寸进尺。并没变得嚣张跋扈。一天三顿饭,他照样拎着装臭豆腐的小瓶,自觉地离开宿舍。我常见他孤单地坐在宿舍前操场上的篮球架子那儿吃。一天我在宿舍里从窗口久久地望着他,心里忽然生了一个好大的疑问——下雪天他又是到哪儿去吃的呢?我不禁暗暗谴责自己对他的关心其实是很不够的。尽管他似乎早已不需要童年和少年时期我对他的同情、关心和庇护了。尽管这一切在我和他之间似乎早已显得多余,显得没有意义,显得我太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
老天爷仿佛很懂得我的心思似的,隔日便下了第一场雪。午饭时,我循着他的脚印找他。他的脚印把我引到了食堂后的一洞破窖里——一捆麦草上坐着子卿,吃得安安静静。窖内铺的青石板。青石板上写满了方程式。他两眼盯着青石板,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拿着磨成棱体的一小块儿砖角。他竟在沉思默想中将砖角当馒头向嘴里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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