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卿则与我不同。他其实是一个干净人。一个勤快人。一个生活自理能力很强的人。夏季他几乎每天都到小河去洗澡。回到宿舍,还要用预先打好的晒温的井水擦一遍身。他似乎不能忍受自己的衬衣也是脏兮兮的。尽管它们几乎都补了补丁。他更不能忍受自己的被头里油腻腻的。他是男知青中拆洗被褥次数最多的。他洗他的衣服时,总是把我那个专藏自己脏衣服的纸箱拖到他的盆边,会全替我洗得干干净净。晒干了还替我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的床头。有时连我的袜子和裤衩也替我洗。有时还给我补鞋补衣服。如果我在某个星期一的早上穿衣服或穿鞋,发现破处已被细针密线地补好了,我是丝毫也不会惊奇的。更不会傻兮兮地问每一个人究竟是谁“学雷锋做好事”。因为那必定是而且只能是子卿在星期日里抽空儿悄悄替我补的。那时我可能正在某个地方闲散地享受休息的时光或蒙头大睡。那个星期日他可能照例加班……早上替我打好洗脸水,或晚上替我备下一盆洗脚水,似乎更是他的义务了。同宿舍的男知青中曾有人当面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别人是来改造思想的,你可倒好,还有个贴身仆人!你每月给他多少钱?”
想到子卿对我的这些兄长般的关照,我的良心又很不安。我明知嫉妒他是不应该的,但又没法儿彻底消除内心里的嫉妒。
按连里的要求,必须在五天内修完猪号。我借口备料不足拖了两天。我期待着鲍卫红求我什么事。我每次见到她都有种感觉——她肯定是要求我什么事的。她没开口是她仍有顾虑。是因为她仍在犹豫。是因为她对我还不太信赖。我知道,七天过去,我再见她也不那么容易了。你一个男知青没正当的理由到猪号去干什么?何况用今天的说法,她正是连里的一个“热点”人物。我想,她也是能领会我拖延了两天的良苦用心的。即使在那些天里我和她也照样没机会多接触。全班众目睽睽之下,我这个班长根本不可能避开大家的视线往她跟前“迂回”。偶有一小会儿机会我的心理同时又有严重的障碍。全班人仿佛都在互相监视着哪。仿佛谁走向那个熬猪食的小屋都有“偷香窃玉”之嫌似的。她也不主动接触我们。只不过有时她的身影出现在熬猪食的小屋门口,目光仿佛在望向我们,又仿佛并非在望向我们,而是超越了我们,望向我们背后的远山……
第七天下班前,老姜头儿走向了我们。他没径直走到我们跟前。走到我们和熬猪食的小屋之间站住了,冲我们这边儿喊:“三班长,你过来一下!”
全班人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身上,好像老姜头儿准备送给我一件宝贝似的。
我对大家说:“收工,你们都回去吧!”
可是谁也不走,好像都要等着看到,老姜头儿送给我的究竟是一件什么宝贝似的。
我冲老姜头儿喊:“你自己过来!”
老姜头儿火了:“你小子放屁!老贫下中农叫你过来,你反倒对我喝五吆六的吗?没法儿教育的东西!”
我只好起身走向他。
当我在他面前站住时,他低声说:“你告诉翟子卿,今儿晚上八点多钟,不管他有空儿没空儿,也要务必到这儿来一次!就说我找他谈话!”
“你找他谈话?……”
“让你这么对他说,你就这么对他说!”
“他要是不来呢?……”
“他要是敢不来,日后我找他算账!你要是敢把我的话贪污了,不告诉他,日后我找你算账!”
六十多岁的老姜头儿可不是一个一般的老头儿。当年的当年,曾是那一带威震八方的游击队长。驻扎黑河的日本关东军,曾悬赏买过他的人头。当地政府曾向他颁发过“一等抗日功臣”证书。他同时又是抗美援朝烈士的父亲。团长见了他都敬着三分。他发起脾气来,训我们连长指导员像训小孩子一样。知青们更是没谁敢冒犯他。巴结他都还来不及哪。他要是看谁不顺眼,那么这个知青的前途十之八九是“没戏”了。前一年,连里缺卫生员,曾打算送一名知青到沈阳军区后勤医院去培训,就因为老姜头儿说人家一副少爷派头,培训了也白培训,将来当不成连里的一个好卫生员,结果硬是把人家的美事儿给搅黄了……
我是绝不敢得罪老姜头儿的,只有喏喏连声的份儿。
回到我那帮弟兄们之中,他们一个个猜测地问我,老姜头儿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回答他们——老姜头儿对我们完成的任务挺满意,表扬了我们几句……
他们当然是不相信我的话的……
吃过晚饭后,我将老姜头儿的话悄悄转告了子卿。当时他正欲离开宿舍,听了我的话,不由得站住了,左右扭头,目光四顾。
没谁在注意我们。
我说:“你何必这么谨小慎微的?是老姜头儿要找你谈话,又不是她要和你幽会……”
他低声打断我:“你给我住口吧!”
我说:“反正我的光荣使命算完成了,去不去随你吧!”
我心里当然十分清楚,真正要和他“谈话”的,怎么会是老姜头儿呢!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宿舍……
第二天早上,我夹着饭盒一出宿舍,猛听一声吼:“给老子站住!”
我抬头一看,见是老姜头儿,已怒目金刚似的瞪着我。
我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子卿他昨晚肯定的没到猪号去。
我连忙陪着笑说:“大爷,您若发火千万别冲我发,您让我转告的话我如实转告了……”
他说:“你不骗我?”
我说:“我哪敢骗您呢!”
他又问:“那就没你小子的事儿了,你走你的。”
我赶紧溜之大吉……
等我端着饭盒回到宿舍,发现每个在宿舍里的人,脸上都有某种隐藏不住的过节似的喜兴表情。
我问班里的一个知青——这么一会儿工夫,发生什么使大家快感的事儿了?
他说——子卿一出宿舍,劈面就挨了老姜头儿一个大嘴巴子……
我吃了一大惊。我想这下子卿是“栽了”,不但他和鲍卫红之间的事从此将成为全连公开的秘密,他的那份儿孤傲,也肯定被老姜头儿当众扇他那一个大嘴巴子横扫光了。他丧失了他那份儿孤傲,岂不是等于一头雄鹿丧失了美丽的鹿角吗?他那份儿孤傲对他是何等的重要,没有谁比我理解得更清楚了。那是他维护自己尊严的最后的一片销甲啊!他一定正躲在某个地方伤心哭泣呢……
我顾不上吃饭,放下饭盒便到处去找他。他并不在食堂后那洞破窖里。最终我在小河边,在我和他第一次发生不快的争辩那片沙滩找到了他。沙滩里早已被雪覆盖。然而雪面也早已被破坏过多次。也不知子卿究竟在那块“黑板”上又耗入了多少时间。我找到他时他正仰面朝天伸展四肢躺在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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