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身旁坐下后,才发现他闭着双眼。他睁开眼睛见是我,随即又闭上了。不仅没坐起来。身体竟连动也没动一下。他一边脸上还隐约留下着老姜头儿的指印。
我说:“子卿,你还拿我当最好的朋友不?”
他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除了你,我还有第二个朋友吗?”
他的两只手抓在雪中,冻得通红。我看了心疼,攥住他一只手,用我的双手不停地搓着。搓热了,替他解开他的一颗衣扣,将他那只手放入到他的襟怀里悟着。接着又攥住他第二只手不停地搓。
我问子卿他在什么情况之下第一次碰见鲍卫红的?
子卿说在我回哈尔滨探家期间,五连的宣传队到我们连来友好演出过一次。鲍卫红不但是五连的卫生员,还是五连的宣传队员。她在台上演“李铁梅”,子卿是台下的观众之一,自然就认出了她。
我问子卿他们之间究竟是谁首先主动跟谁说话的?
子卿承认是他首先主动跟她说话的。承认演出结束后是他主动走到她跟前去的。
“如果我不主动走到她跟前去,她根本不可能发现我在这个连。”
“认出了你她当时很高兴是吧?”
“是。”
“她怎么说?”
“她说真没想到。”
“后来呢?”
“后来她就说——‘我一定要调到你们连来!’……”
“你怎么说?”
“我说——哪太好了!——当时我绝没想到她会放着卫生员不当,调到咱们连来喂猪……”
“可这已经成为事实了。”
“是……”
“而且你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是为你而调来的。”
“可我并没有向她流露出这样的愿望!”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必要对她的决定负任何责任。”
“你并不喜欢她?”
“说啊!”
“喜欢。”
“你居然还说喜欢!”
“四五年前,咱们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咱们在那小人书铺见过她几次之后,我就喜欢上她了。下乡后,我也曾幻想过,要是能和她分在一个连队多好……”
子卿说时,始终闭着眼睛。我想,他肯定是到了非对一个人说说这件事的地步了。否则他绝不会如此有耐心如此坦诚地和我一问一答。也只有我才会陪着他这样。老姜头儿那一个大嘴巴子,看来不但扇得必要,而且作用很好很有正面效果呢!
我说:“子卿,咱俩别绕弯子了。别用喜欢不喜欢这种词了。你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用最明确最直截了当的话回答我的话——你究竟爱不爱她?……”
“爱”这个字,第一次从我口中说出。以前当然我也许多许多次地说过这个字,不过总是和“无限热爱”、“阶级友爱”连在一起说的。是的,直至那一天为至,二十一周岁二十二虚岁的我,还从来没有单独说过一个“爱”字。我早已记不清是在小学几年级学了这个字的。我想我一定跟我小学的全班同学一起,随着老师的教鞭在黑板上每点一次,而异口同声地大声念一遍。也一定曾整行整行地在作业本上认认真真一笔不苟地写过这个字。还一定用“热爱”或“友爱”造过句。但以后“爱”这个字确确实实再就没从我口中单独说出过。更没有问过谁爱不爱另一个人。以至于我说出了这一个字,仿佛一不留意说出了一个脏字,自己首先觉得羞耻似的脸红了……
子卿终于睁开了他的双眼。他虽然睁开了双眼却并不看我。他望着天空。他很久都没有回答。
我不再问第二遍。也不再搓他的手了。我将他另一只被我搓热的手也塞入了他的襟怀。我默默地期待着。我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不肯坦白地回答,我便起身离开他。大冷的冬天,我根本没有陪着他挨冻的义务。
正当我欲起身时,子卿终于开口了。
他说:“你不认为她是一个好姑娘吗?”
我说:“如果我是你,自从她调来之后,我会觉得我很幸福!”
他说:“如果你真的是我,昨天晚上你也不会去和她幽会。”
我说:“那么你还是并不爱她了?”
我想,对于我来说一个非常值得爱的姑娘,也许对于子卿来说真的并不值得他爱?他只不过是喜欢她,承认她是一个好姑娘罢了?难怪书里总是强调,爱和喜欢并非一回事。果而如此,那么似乎也是不该太责怪子卿的。谁也无权迫使他去爱的呀!
不料子卿却说:“我爱她……”
我不禁低头看他,脸对脸,目光对视着目光。忽然我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扯了起来。
我恨恨地说:“那么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去?一个姑娘为了你而调到咱们连队,为了你而不再当卫生员宁肯喂起猪来,为了你而每天承受着那么许多议论的压力,可你呐?你心里明明地爱她,却又整天装出和她和这件事无关的样子,却又成心回避她,使她在别人看来,仿佛一个害了单相思的姑娘似的,这公平吗!难道你就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实话告诉你,我曾因为一个姑娘这么爱你,而暗暗地嫉妒过你。我承认我嫉妒你也是很卑鄙的,可现在我感到你比我更卑鄙!卑鄙十倍!老姜头儿如果不扇你大嘴巴子,哪一天我也会扇你大嘴巴子!……”
我一松手,他又躺倒在雪上了。他又闭上双眼了。
他闭着双眼说:“她是高干的女儿。她爸爸是省军区的一位副司令员。她妈妈是教育局的干部。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想?……”
原来他是由于此种心理在作祟!
我望着他扑哧笑了。
我觉得我的子卿那一时刻又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我说:“那有什么不好?你的岳父岳母大人都是高干,我将来也跟你沾光啊!……”
他说:“可你替我娘想过吗?他们如果将来不能像尊重他们女儿的婆婆一样尊重我娘,他们哪怕只有一次用瞧穷老百姓那种目光瞧我娘一眼,哪怕只有一次用和穷者姓说话那种腔调对我娘说了一句话,那对我娘意味着什么?……”
他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当时我是那么的受感动——在这件事上,子卿他心中仍想到娘,你不能不承认一百个男知青里,也挑不出几个像他这样的好儿子!
我沉默了片刻,说:“我看,她是一位好姑娘,她的父母也不至于像你想的那么不好吧?”
他缓缓坐了起来,然而双手仍交叉地塞在襟怀里。能那么样地缓缓坐起,是很需要体育基本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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