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从旁大声说:“纺得这么均匀,你怎么敢瞪着眼睛说连次等都定不上?我看完全够得上一等了!”
那男人倏地朝我转过脸,喝吼道:“谁家的小崽子,跑这儿来没大没小地撒野,快滚!”
我说:“你才撒野呐!”
那男人竟踢了我一脚。
子卿母亲怕我吃亏,忙将我扯过去。她诺诺连声,哀哀恳求。那男人却仍板着脸,一副据傲不可一世的样子。子卿母亲万般无奈,就给他跪下了。他将头一扭,不理不睬。
子卿看得直发怔,一时间变傻了似的。
我生气地对子卿说:“你娘这么受人欺负,你还傻看着啊!你究竟还是不是你娘的儿子了?!”
我的话使子卿反应了过来。他冲上前去,指着那男人大骂:“你欺负我娘,将来不得好死!”
那一时刻,他双目圆睁,满面充血,脸一直红到脖子。
那男人狠狠扇了子卿一耳光。子卿则抓住他的手就咬。那男人疼叫不止,而子卿不松口。仿佛非把对方的手从腕部咬断下来不可。情形如同一只狗咬住了一条眼镜王蛇的脖颈。狗就是那么一口咬住眼镜王蛇不松口,而置气焰咄咄的眼镜王蛇于死地的。我心中自是暗暗称快不已,在一旁蹦着高替子卿呐喊助威。子卿母亲见状却恓惶得不行,口中叫着儿子的名,对子卿又掐又拧。子卿仍不松口。他母亲一急,最后也咬起子卿的胳膊来。那汉子终于将自己的手腕从子卿口中挣脱了,腕部业已被咬得血淋淋的。子卿疯了似的,胳膊虽被母亲拼命拽住,却还欲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我从没见子卿那么暴烈过。我想他母亲肯定也是的。那男人恼羞之状可惧,将子卿母亲送交的线正,一扎扎抛散于小厂门外,接着凶神恶煞似的,将子卿母子和我推出院子,彭地关上了铁门。我捡起一块块砖头,一边砸向铁门,一边高声叫骂。而那男人再也没敢露面。子卿和他母亲都被推倒于地。他母亲和他抱头哭泣。他母亲边哭边说:“儿呀,儿呀,你怎么敢下口咬人家啊?娘从此断了挣钱的活计,今后可怎么养活你,怎么供你上学哇……”
子卿母亲哭得那么绝望……
子卿也哭得那么绝望,边哭边说:“娘呀,娘呀,我不上学了呀!我再也不让你为我受人家欺负了呀!娘呀,娘呀,咱们回农村去吧!……”
我肃立一旁,睹之闻之,泪为其涌,情为其伤,心为其碎……
如果没有子卿刻苦学习对我的影响和他对我的实际帮助,我是不能和他同时考上重点中学的。在中学,我又很幸运地和子卿分在一班。他背的依然是小学时期的旧书包。那书包也和他穿的衣服裤子一样,这里那里补了好几处补丁。并且,不是买的。是子卿母亲用布给他做的。用的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剩下的孝布,煮浅了再染成蓝色后做的。那书包对于中学生来说是太小了。装不下一个中学生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就装在我的书包里。老师照顾他这一点,分配我们是同座。他没有文具盒,用一个牙膏盒做文具盒。也没有吸水钢笔,使的是蘸水笔。蘸水笔的杆儿太长,牙膏盒放不下,只好剁掉了半截。每天放学上学,手里还得拿着一瓶钢笔水儿。不是真正的钢笔水儿,是用钢笔水儿片泡成的。当年商店里的文具柜台不但卖钢笔水儿,还卖钢笔水儿片。三分钱一片。三片差不多可以泡满一钢笔水儿瓶。用那种钢笔水儿写出的字。颜色不用说是很浅的了。其实所谓钢笔水儿片,大概是洗衣粉之类的染料。子卿用那只剁去了半截杆儿的蘸水儿笔,蘸那种洗衣粉之类的东西泡成的钢笔水儿,在各科作业本的正面和背面,写满了工整隽秀的字体。他的某些作业本,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再从最后一页翻回来,正反两面,全是“优”。他的这样的一些作业本,常被同学们借去传抄……
老师曾在周末的班会课上这么表扬他:“论头脑,你们谁都不见得比谁笨多少。但是论勤奋,你们谁都比不上翟子卿。不笨的头脑加上自觉的勤奋,定可以造就一个将来成大器者!翟子卿,请你站起来对大家讲一讲,是什么作为动力,促使你那么勤否那么刻苦地学习?”
子卿站起,低垂着头,在异常的肃静中沉默了半天,才嗫嚅的声音很轻很轻地说出一个字是——“娘……”
老师没听清。全班大多数同学也没听清。只有我和坐在附近的几个同学听清了。
老师问:“翟子卿你说什么?”
子卿却不肯开口了。
有同学替他回答:“他只说了一个‘娘’字……”
“娘?……”——老师重复着,似乎不解。
我替子卿回答:“他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刻苦学习,就会觉得对不起他娘……”
我说罢,看了子卿一眼,却发现他脸上不但没有感谢我的表情,反而在狠狠地瞪我。
分明的,他不愿我替他那么直白地回答。
我不禁失悔自己的多嘴多舌……
那一年,他在全市数学竞赛中获得了第一名。他成了班级的骄傲。学校的骄傲。老师的骄傲。而最替他感到骄傲的,当然是我。连平时在学习方面嫉妒他的同学,也都对他有几分肃然起敬了。
他出示获奖证书给我看时,发誓般地说:“我翟子卿将来要是考不上一所名牌大学,我就不算是我娘的儿子!我就等于辜负了我爹临死前对我的期望!等到我工作了,我要像那些迷信的人敬佛、敬观音菩萨一样地孝敬我娘!……”
他说得无比的虔诚。无比的自信。他说得令我十分感动。
那一天,他在我家里,和我一起完成作业的时候,我母亲背着一只手走到我们跟前,对我说:“你还记得吗?娘曾答应过你,你考上了重点中学一定奖赏你!”
我说:“当然记得的啰。”
母亲说:“那你为什么不提了呢?”
我说:“娘,你不提,我好意思提嘛!而且我也明白,俺爹的工资低,每月还要往山东老家寄,家里哪儿还有余钱给我买什么奖赏品啊!”
母亲欣慰地笑笑,说“你确实大了几岁,懂事多了。娘答应过你的事,娘并没忘。你爹不是来信说他涨了一级工资吗?这个月多寄回十元钱,娘就给你买了一支笔。”
母亲说完,将背着的手伸到了我面前——手里是一支紫红色的崭新的吸水钢笔。
我从母亲手中接过那支笔,一时喜出望外,高兴得合不拢嘴。那是一只“英雄”牌的包尖儿的依金吸水笔。当年“英雄”牌吸水笔是名牌。而包尖儿的是最新式的。正如现在使用裸尖儿的吸水笔挺时髦一样。我早就希望能有这样的一支笔了。它的价格当年是三元陆角多钱。这样价格的一支笔,是当年穷人家的中学生根本不敢问津的。获得或丢失它,是会使一个穷人家的中学生乐不可支或伤心哭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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