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欣赏着那支笔,爱不释手。
“子卿,你看它是这样吸水儿的!”
我将笔递向子卿。
子卿却用极小的声音说:“我不看,我知道。我在文具店里看过……”
他低着头,连眼也不抬,目光执著地注视在他的作业本上。手中那支剁掉了半截杆儿的蘸水儿笔,似乎握得更紧更紧了。笔下写出的字,也似乎更认真了,更隽秀了。我用再好的笔,也写不出子卿用他的蘸水儿笔写得那么漂亮的字。
我不禁怔住,缓缓缩回了我的手……
母亲此时又说:“子卿,婶也给你买了几样东西,不知你愿意接受不?”
子卿抬起了头——母亲转身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了一个崭新的草绿色的书包,极其郑重地双手捧给子卿。书包上托着一个崭新的文具盒。
子卿当时的表情那么意外。这件事肯定是他连想也没想过的。
他一时间呆呆地愣愣地望着我母亲……
我说:“子卿,别让我娘总捧着呀,你接过去啊!”
他这才接了过去。他正面反面,将书包摩挲了半天,看了半天。而后,又拿起文具盒正面反面地看。
母亲微笑地瞧着他说:“子卿,打开文具盒。”
子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文具盒。仿佛怕稍不在意,则会弄坏了它似的。文具盒里,有一支和母亲给我买的一样的笔。还有圆规、三角尺和半圆尺。子卿所用的,此前一直是自己做的三角尺和半圆尺。用贴上一层白纸的硬纸板做的。而圆规他一直用我的。也只有用我的……
然而子卿合上文具盒后,却双手捧起书包,低声对我母亲说:“婶儿,我……我不能收……这太……太……”
他红了脸,语无伦次起来。
母亲嗔道:“怎么不能收?婶儿送给你的还不能收吗?你跟婶还见外吗?”
子卿一个劲儿地摇头。分明的,不知如何才能表达清楚他那一时刻的复杂心情。
母亲又用温和的语调对他说:“子卿啊,这也是婶儿的一片心意呢!如果不是你在学习上帮着你弟,带着你弟,他哪儿能和你一样考上重点中学呢?婶儿心里别提对你有多感激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你心里这么想的是不?可婶儿今天要说,你对你弟,对婶儿,对你叔,对我们一家,是有大功的呀!不但是功,还是恩呐!用句文话,你受之无愧的嘛!孩子,别想那么多,也别说什么,什么都不必说,乖乖地你得给我收下。你要敢不收,婶可就生气了……”
母亲的一大番话,使子卿捧着书包的双手,渐渐地垂落了……
我们又开始写作业时,我偷瞧子卿,见泪水正顺着他脸腮淌下来,一滴、两滴、三滴……不断地滴落在他的作业本儿上,发出豆子掉在纸上那种响声。将他写下的一行行工整隽秀的字,浸润得一片模糊……
当时,我真觉得,我有一个能靠力气挣钱养家的父亲,而他失去了一个这样的父亲,我的家境又比他的家境略好一些,是我在他面前的一种罪过似的……
少年人是最善于替自己寻找到精神愉悦和安慰的。故无论怎样灰暗的少年时期,总是有几抹暖色和值得回忆的美好光阴的。人在中年以后回忆起来,它们便如封沉经年的酒,散发出格外的醇香……
从我们那条“脏街”往市里去,走到第三条街上,街角有一家小人书铺。它属于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瘦而且高,仙风道骨的样子。陡直的鼻梁上架一副花镜,下巴留一缕古代式的胡须。胡梢长及第二颗衣扣,全白了。当年,据仿佛知道些底细的人们言传,他是解放前一所很著名的贵族子弟中学的校长。
自从我和子卿在那小人书铺看过一次小人书之后,它就与我们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了他人为我们开辟的“三味书屋”。我们平时一有空儿,就结伴儿到某处建筑工地去捡废钉子、废铁丝、建筑工人们扔弃的劳保鞋、破手套什么的。凡是能卖几个钱的东西就捡。不论远近的建筑工地都去。有时,为了在下一次能看上我们非常想看的某一本小人书,我们会在星期日的早晨就出发,走到二三十里以外的郊区工地去捡。在我们的“三味书屋”,我们用两个少年的心灵接触了许多世界名著。尽管都不过是小人书。然而少年对于爱情、友情、亲情、高尚、卑鄙、正义、邪恶等等需求理解的渴望,小人书里展示的古今中外的世界,已然称得上是大千世界了。在学校里我们从来不会感到我们是两个大人。而在我们的“三味书屋”里,我们却常常忘了自己的实际年龄,从内心里奇怪地萌生起仿佛自己早就是大人了的意识。尽管我们能在我们的“三味书屋”里度过的时间是那么少,但我们都曾感到过,我们似乎正是在那些短暂的时光里一次次十分明显地长大的……
除了某个星期日偶尔也去,通常我们总是在晚上去。星期日我们都要帮家里干许多活,往往非常想去,却难得如愿。而比较起来,我们在冬季晚上去的次数,肯定是要比夏季晚上去的次数多得多的。也许因为,对两个穷家少年而言,冬季的晚上是尤其漫长尤其寂寞的吧?或许还因为,我们的“三味书屋”在冬季的晚上是格外有“情调”的吧?当年之事,仅靠收集记忆的碎片,是连我自己如今也说不大清的了……
试想想吧,外边静静地飘落着雪花,“三味书屋”的小铁炉散发出使人懒洋洋的温暖,小铁炉上的水壶吱吱作响,壶嘴吐出的水气,使小屋里的空气湿润润的,温暖而清爽,不至于燥热。在几排条凳上,坐的都是和我们年龄相近的少男少女。有两个我们在那儿常见到的少女,举止端庄,神情单纯可爱。我们和她们从没说过一句话。但是当我们从外边推开门的时候,如果她们已先在,迎接我们的首先定是她们的目光。她们那种眯起温柔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我们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想主动开口和我们说话的无邪的友好愿望,又流露出几分心有所忌的少女本能的羞涩。她们差不多总是比我们先在。总是相偎相依地并坐在靠近小铁炉的条凳上。红色的和金桔色的毛围巾,绕过她们的脖子搭在她们胸前,分外鲜艳。使你第一眼本不想朝她们看,你的目光受色彩的吸引也不能不立即望向她们。我们的目光与她们的目光最先触碰的那一时刻,是“三味书屋”恩赐给我们的另一种精神享受。有好几次我们总想早早的去,以图占据了小铁炉旁的那一条凳,以图能最靠近地坐在她们身旁。这种内心里的隐秘动机我从没向子卿倾吐过,子卿也从没向我倾吐过。但我敢肯定,当年我心里想的,也正是他心存的念头。然而我们的目的只有一次算是达到了。另外许多次我们一心要达到的目的都落空了。不是我们去的过于早了,以为她们会随之而来,她们却没能随之而来,她们常坐的那一条凳,被先于她们的少年占去了。就是我们去得迟了一步,离她们最近的条凳,已属于别人了。长成了大人的我后来总不止一次想过——与当年那一种陌生而又互有好感的少年少女之间奇妙又奇异的心理波动相比,大人男女之间的所谓情与欲,实在是并不怎么值得重温的呢!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