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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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收条都免了!

  谁说作家养活不了自己呢?……

  我将他送出门时,愣了——门外站着子卿和小嫘……

  那位“总经理助理”将拷克箱呈送给了子卿。

  子卿问:“你们谈得怎么样?”

  他回答:“不辱使命。”——又说:“没我的事儿,我就走了!”

  子卿在他肩上感谢地拍了一下,点点头……

  于是他转身便走……

  于是子卿对我大鼓其掌……

  于是小嫘睥睨着我诡秘地笑。那笑样颇有几分瞧不起的意味儿……

  而那位“总经理助理”走出几步,站住了,回头对我说:“梁作家,请千万别恼恨我。其实我挺尊敬您的,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见到了您……”——指指子卿,接着说:“这场小玩笑,您的朋友会向您解释的……”

  “你走吧你走吧……”

  子卿朝他挥手,看样子已经开始有些厌烦他了。

  两位楼层的服务员小姐,从不远处的接待柜台那儿,以猜测的目光望向我们……

  尽管我尚被蒙在鼓里,不甚明白真相,但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被耍弄了……

  我退入房间,坐在沙发上,吸着一支烟,专待子卿如何向我解释。被耍弄的羞耻感,使我内心里愤怒到了极点。我夹烟的手微微颤抖不止……

  子卿和小嫘也先后进入到房间里。子卿关了门,往床上一坐,笑望着我。他坐在床上是唯一能坐在我对面的地方。小嫘却走向另一只沙发,她刚欲往沙发上坐,瞥了我一眼,没敢坐。又离开沙发那儿,站到窗前去了。大概我脸上的表情使她有点儿不安……

  我瞪着子卿,用恶狠狠的语调说:“你解释!”

  他说:“你口气这么凶干吗?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那小伙子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过是一场小玩笑。然而我却希望你不要仅当成一场小玩笑。也不要生我的气。你非生气不可的话,也只应该生你自己的气。这场小玩笑再次证明这样一条真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金钱的作用的的确确是万能的。如果它不能收买一个人,往往是由于这个人已经占有了使他感到满足的金钱,或者数目太小,或者犯了方式方法上的错误。当然,因顾惜自己的声名、地位、权力等等而似乎不为金钱所动的人,今天还是有的。但已经太少太少了。也许和国宝熊猫的现存量相等。但你显然不是这种人。这场小玩笑就同时证明了这一点。你完全不必因此而感到失了什么面子。更不必因此而感到羞耻。人,倘能认清自己实际上是怎样一个人,总比自己欺骗自己,活在自己戴上的面具之后要好得多。那样活着太累。人在自己没有勇气撕破自己的面具时,就需要别人替他撕破。首先当然是应该需要朋友替他撕破。面具一经撕破,可能会使自己一时无地自容,也可能会使自己对自己感到吃惊。但以后就永远地从面具后解放了。该怎么活就怎么活了。这好比少女失贞。以后就不在乎了。反而活得没了枷锁。活得更是女人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使少女失贞的那个男人,其实正是使她意识到她乃女儿之身的男人。不管他是狡猾地勾引她还是粗暴地强奸她。少女们的所谓贞洁,其实不过是上帝给女人戴上的最初的假面。而男人的假面都是自己戴上的。男人的假面是男人的所谓贞洁。好比男人将一种不同于少女的处女膜遮在脸上,粘在脸上,这细想想多么可笑……”

  我夹烟的手更加颤抖不止……

  听着他当小嫘的面对我如此这般地“解释”,我确实觉得无地自容。

  小嫘却在他说时频频点头。她目光里满含情愫满含崇敬地注视着他,像一个决心终生侍奉上帝的姑娘,注视着一位脑后有光环的神父似的。仿佛那光环别人看不到,只有她自己能看到。仿佛他若非是上帝本人的化身,则一定是上帝亲遣的特使。仿佛子卿他非是在说给我听,而是在说给她听,我倒成了一个沾光旁听的人似的。

  我侧脸瞧着她那种虔诚之至洗耳恭听的样子,内心里是更加愤怒了。分明的,她整个人处在一种海绵状态,子卿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她唯恐遗漏地吸收了,并在她的心里,在她的头脑里,在她的血液里甚至在她的一切脏器和肌肤里,迅速地转化为某种宝贵的生命源……

  而我——我仿佛是一具很权威的外科教授给学生上解剖课时的一具尸身……

  子卿也吸着了一支烟。

  他将烟叼在嘴上,双手一揿拷克箱的暗销,箱盖啪地张开。他倾立着它给我看——内中已空空如也……

  他接着说:“正像我估计的那样。才两万元,就完全把你摆平了。采取的是最低劣的方式……”

  我联想到他对我讲的——他“征服”一名三流女歌星,还用了十二万之巨!

  “我知道你心里此刻在想什么。你觉是委屈。更加觉得羞耻是不是?认为即使试探你,起码也应该用十二万是不是?对你完全不必用那么多。你看,事实如此。那么你自己又为什么不再僵持一个回合呢?缺乏自信心是不是?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倒并不嘲笑你。见好就收也难能可贵。男人的才华体现在许多方面。16世纪、18世纪,西方人评价小说家往往过分热情也未免夸大其词,太喜欢滥用‘伟大’两个字了。历史就是历史。某些历史一旦过去意味着永远。现在小说家的才华,大约该在九等以下。而女人这类东西,其中的上品、精品、名品,从来都是这世界上仅次于金钱的东西。从价值连城到值一辆‘奔驰’或‘卡迪拉克’或‘皇冠’‘夏利’‘大发’什么的不等。所以你不能用九等以下的东西去同仅次于金钱的东西相攀比,这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十二万对一名女歌星不过是物美价廉,二万对你却是高……”

  “那小子是哪儿的?!”

  “那‘总经理助理’?我也不太清楚。没细问。我在歌厅碰到的。小伙子歌儿唱的不错。我给了他五百元钱,请他参与这场小游戏,并扮演重要角色。没想到他十分爽快,没讨价还价就一口应承了。他的角色演得还可以是不?那两万元你也别还我了。一万元你自己留着花。另一万元你回北京替我捎给大娘。你花我一万元钱还不是应该的吗?我也早该孝敬孝敬大娘了。你替我陪我母亲过生日,我孝敬大娘一万元钱,对你,对我,都应该是心甘情愿的,对不?……”

  我本想在对我最有利,而他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开的时机,扑过去揪住他衣领,狠狠扇他几耳光。但听了他的话,我立刻打消了当着小嫘的面扇他几耳光的念头。不完全因为他的话中对我对我老母亲表达的那份儿诚意,还因为那两万元钱。甚至主要是因为那两万元钱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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