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是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才绝望地哭了起来……
“哦,你们这些男人……”
“哦,你们这两个小时候最好的朋友啊……”
她不时发出这样的诧叹……
我以为,一个男人抑制不住地从灵魂里“喷吐”出的种种肮脏,定会引起她这样一个温良的女人的极大厌恶,甚至定会使她骇然,把她吓住的……
但她既不厌恶,也不骇然,分明的更没被吓住。连她脸上起初那几分肃悸神色都渐逝了。一种对我,似乎也是对一切男人的大的悲悯凝聚在她脸上了。她的诧叹之语,既包含着对我的可怜,也包含着对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的可怜……
“他真是那么说的?……”
“真是。一道咒符……这是他的原话……”
“哦我的上帝……那也就难怪他冷淡我嫌弃我了……你不应该那么报复他……”
“可我已经那么报复他了……”
“你们这两个男人啊,你为什么要把你们的关系搞成那样啊!……你买的银狐大衣在哪儿?……”
“在宾馆里,我出来时太急,忘了带来……”
“哪一天你带来吧……”
“我……我今后还能……再来吗?……”
“能。当然能。你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她说着伸直双腿平躺了下去,并从我怀中抽去了枕头……
“不要想象自己是一个邪恶的人……”
她柔声说,同时握住了我的一只手……
于是我跪在床前,将头侧枕在她胸上,用乞求抚爱的目光望着她……
“其实你不可能成为一个邪恶的男人。他也个可能成为。邪恶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具有天生因素的。后天的因素只能使男人和女人堕落,但不会使人变得邪恶。你们先天都曾是两个好孩子。两个穷孩子中的好孩子,对不?”
“对……”
“你讲的,倒使我有些理解他了。你总怕自己堕落了,是吗?”
“是……”
“看来,他和你一样,也是深怕这一点的。好比一个人怕陷入到泥沼里去。所以呢,他本能地从生活中抓取两样东西往脚下垫。一手抓的是金钱,一手抓的是女人。这是他仅仅能抓取到的两样东西。也是社会和这个时代仅剩给他的两样东西。只有金钱他认为只能垫住他的一只脚。而没有金钱他便会失去他需要的那些女人们。没有金钱连他那张英俊的脸都不值得别人多看一眼。虽然俊没有金钱也没有技长,而且还不肯将自己降低成为简单的劳动力的男人,在以后的中国也许只能作男妓了。我以前也常感到,他对将来是慌恐极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慌恐。可怜的男人。可怜的大男孩儿啊……”
她流泪了。这是她在我面前谈到他时,第一次流下悲悯的眼泪……
我问:“你为他流泪?”
一阵醋意漫上我心头。
她说:“是的。”
并问:“你不解了?”
我说:“不,我懂你的心情……”
“那泥沼是有吸力的。我不是男人,我想,对于男人,那也许是一种非常巨大的吸力……所以他只有拼命地抓取金钱,轮番地与一个又一个女人厮混。然而那泥沼其实是没底的。金钱和女人,不能使他的双脚感到被垫实了。他越觉得自己还在往那泥沼下沉,越需要更多的金钱和更多的女人安慰他……你也有过这种恐慌吗?……”
“有……越来越有……”
“我安慰了你吗?……”
她抚摩着我的头……
我说:“是的……”
我说:“可我也想……用心爱你……回报你……”
我的眼泪又不禁涌出,流在她白皙的胸项之间……
她笑了。笑得很淡。淡而苦涩。
“不必强求自己。真的。不必非说用心。也不必非学用什么思想。像一个不粗野的农民爱他爱的女人就够好的了。牛郎也是农民。他是多可爱的一个农民呢?一切男人和牛郎比起来,不是都显得俗不可耐了吗?……”
“是的,我俗不可耐……”
“别这么鄙视自己。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全人类都正在往那个巨大的泥沼里沉陷下去。我们人类的堕落真是大趋势啊。再说什么又叫作堕落也说不清,不是?……”
“是的,说不清……”
“也许,按今天的看法,我们人类彻底的堕落了,倒可能意味着明天彻底的本性复归了?……”
“可能……”
“所以呢,不要用罪过感压迫自己,不要自鄙地把自己想象得灵魂多么丑陋多么肮脏而折磨自己,不要用忏悔意识惩罚自己。学会宽恕别人,也学会宽恕自己。在一切罪过、一切丑陋、一切真正的肮脏之事中,一个男人爱恋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爱恋一个男人,只要不产生憎恨,引发仇杀,是最值得宽恕的。再说,你和我,又去请谁来宽恕呢?没有人会理睬我们的忏悔……”
“是的,除了他,没有人……”
“冬天到了,我会穿你给我买的那件银狐大衣的……”
“可,那是用他的钱……”
“可他却没用他的钱给我买……这还是有点儿不同的。”
“有点儿”三个字刺疼了我的自尊心。我想她是从我脸上看出来了。因为她随即亲昵地笑了。她那只始终抚摩在我头上的手,温存地滑下来,轻柔地抚摩在我脸上了,并说:“我用词不当。不是有点儿不同。是很不相同。是大不相同……是根本不相同,行了吧?……”
我说:“我下半年一定要再写出一本书。我要把剩下的钱还给他……还要补上欠他的钱……”
她说:“作家嘛,应该不断有新书问世。你写一部长篇,比如三十万字,一般能得到多少稿酬呢?”
“扣除了税,一万多元。”
“那你再写一本书是还不完他的钱的。”
“那我就再写两年。”
“真是个有志气的大男孩儿。”——她又笑了:“两万元对他不算什么。他每年的利息就十几万。何况他赚钱的本事和手段比你高明。有时他为了赚一笔大钱,对某个需要收买的人行贿也不止用两万。我的意思是,书,是应该写的。钱,却未必一定归还。他在外面的世界赚钱,我在家里替他孝敬老母亲。就算我也是他雇的一个保姆,那他还欠我很多工钱呢!等于你替我讨回了一部分工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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