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猫下腰,飞快地蹬起车来。
芸芸喊道:“好风凉噢!好风凉噢!”
马路上撒下芸芸的一串笑声。
他们来到松花江畔,老潘抱着芸芸,和郝梅并排坐着。
芸芸问:“妈妈,你从前经常来江畔么?”
郝梅点头。
芸芸又问:“返城以后,今天头一次来,是么?”
郝梅点头。
芸芸左望防洪纪念塔,右望江桥:“叔叔,你以后每个月都带我和妈妈来一次行么?”
老潘说:“怎么不行,别说每个月啦,就是每个星期,每天也行!只要你和你妈妈高兴,我尽这点儿义务那是没说的!”
芸芸说:“叔叔,你真好!”她很响地在老潘脸上亲了一口。
老潘倒有些发窘地说:“这孩子,你怎么学会这一套了?”
芸芸说:“这还用学啊?我心里高兴时,见了谁都想亲人家一下!妈妈,这会儿我心里又感到特别幸福了。”
郝梅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芸芸说:“妈妈,我坐你膝上一会儿吧,我怕把叔叔的腿坐麻了……”
老潘说:“嗬,这么知道心疼叔叔哇!”
郝梅从老潘膝上抱过了芸芸,老潘从郝梅给他买的那条烟中取出一盒,吸了起来。
松花江在他们眼前缓缓流淌。
老潘轻轻叫了一声“芸芸”之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好么?”
芸芸说:“好。”她将身体向他转过去。
一六三
老潘说:“其实也不是什么故事,是我在兵团时的一段经历……”
芸芸这才知道潘叔叔也是兵团的,她问:“那,你和我妈妈也是战友啦?”
老潘笑道:“怎么说呢,还不能算是战友吧,你妈妈是东北兵团的,我是内蒙兵团的。”
“那,您为什么要到内蒙兵团去呢?”
“不是我偏要去那里,是因为我小时候,我的大爷和大娘家没儿子,父母就把我给了他们,结果呢,我就成了北京人的儿子。当年,我们那所中学的学生们都向往到大草原去,我受他们影响,就跟着去了。十年后返回北京,大爷大娘去世了,堂姐们都结婚了,我这个本该为他们养老送终的儿子就没什么意义了。哈尔滨这方面呢,父母又非常想我,我就又回到了哈尔滨,重新做哈尔滨人的儿子。”
郝梅看似无心,实则有心地听着。
“不讲这些,这些没意思。还是讲我刚才要给你讲的吧!内蒙大草原啊,那可真叫广阔无边。我一个人放一群马,夏天,晒得我无处躲无处藏的,只有坐在马的影子里。我的房东老额吉妈妈,有一个独生女儿,叫乌云琪格。当年十六岁,比我小三岁。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就像你和你妈妈一样。乌云琪格对我可好了,她十八岁的时候,该出嫁了。可是每次媒人登门给她说婆家,她总是摇头不愿意。二十岁的时候,她没嫁人。二十二岁的时候,还没嫁人。每次送走媒人,老额吉就默默望着她叹气。而她呢,就悄悄溜出帐篷,让老狗陪着她,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去唱歌。那六年里,我探了三次家。每次探家,她都骑着马送我,一直把我送到旗里……”
郝梅在不知不觉中将身体转向了老潘。
而老潘望着江水,不时吸一口烟,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继续讲着:“一直到我返城那一年,她还没有嫁人。不过已不住在家里了,住在旗里,她在旗卫校上学。经过旗里,我没来得及向她告别,就上火车。火车开了两个多小时以后,忽然有人指着窗外叫起来——看!看!原来是乌云琪格在骑着马追火车,一边追一边喊。我隐约听出,她是在喊我的名字。我起身躲进厕所里,捂着脸哭了个够……后来,草原上的人们写信告诉我,乌云琪格骑的那匹马……累死了……当年,她嫁人了。在草原上的男人们眼里,她已是一个老姑娘了。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有时候,我真想回草原去看看。可又不敢回去,怕看见乌云琪格……”
芸芸问:“其实,她是想嫁给你么?”
老潘说:“我不知道。她从没亲口对我说过。”
芸芸不高兴地说:“你撒谎!当年你心里明明知道!”
老潘低下了头。
芸芸生气了:“你坏!你坏!”
她的身体倾向老潘,挥手打他,郝梅站起身,抱着她走开了。
芸芸说:“叔叔是个坏男人!我再也不理你了!”
低垂着头的老潘。
郝梅抱着芸芸转了一圈儿,回到原处时,老潘已不在了,台阶上只有他的衣裤。
郝梅用目光搜寻江面,发现了在江中逆流而游的老潘,她指给芸芸看;芸芸将头一扭,不看。
老潘只穿着短裤上了岸,向郝梅母女走来,月光下,老潘的身体那么健壮,郝梅情不自禁地望着。
老潘走到郝梅跟前说:“芸芸,还生叔叔的气啊?也是的,是叔叔自找的,干吗忽然对你讲这些呢?”
芸芸仍赌气不看他。
郝梅的目光却不知该望向何处。
老潘意识到了什么,抓起衣裤,走向了别处。
在回家的路上,蹬车的老潘说:“芸芸,给叔叔唱支歌吧!”
身后没有反应。
老潘刹住车,扭回身看,见芸芸已在郝梅怀中睡着了。
老潘脱下上衣递给郝梅,郝梅接过,盖在芸芸身上。
老潘问:“孩子睡了,我骑快点儿?”
郝梅摇头。
老潘说:“那,照旧慢慢骑?”
郝梅点头。
寂静无人的马路上,老潘赤裸着上身,从容不迫地蹬车。
从郝梅的视角看去,老潘赤裸着的上身,宽而健壮的双肩,老潘一边蹬车,一边哼起了草原上的歌,那是一首听来很古老的韵调忧郁的蒙语歌……
三轮车进了院子,邻居们的窗子都黑了,老潘从郝梅怀里抱过芸芸,郝梅开了门,她在先,他在后走进屋里,郝梅扯了一下灯绳,可灯并没亮。
老潘走到她跟前说:“等我走了再点蜡吧……”
火柴在郝梅手中熄灭了。
老潘握住了她那只手说:“可是,我又不想……走……”
郝梅起先任他握着,继而使劲抽出了手。
一六四
她转身,欲离开他,他抓住了她的胳膊。黑暗中,她目光咄咄地瞪着他,他丧失了勇气,放开了她的胳膊。
老潘说:“看来,我还是……走的好……”——他走到门口,返身低问:“你不跟我去关门么?”
她犹豫了一下,跟着他往外走。
在最后一道门内,他又站住了,转过身说:“很遗憾。芸芸开始本来很高兴,可是,后来却被我惹得不那么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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