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嵩和郝梅伏在郝梅家窗台仰望天空。
鸽子在天空飞翔。鸽哨音时远时近。
群鸽变成满天传单,似雪片纷纷落下。
仰望着的王小嵩的脸和郝梅的脸……
他们来到马路上,臂上都戴着红卫兵袖标。
许许多多仰望着传单的脸。
传单落地,人们拥上去捡。
王小嵩和郝梅也拥上去捡。
撒传单的手……
被踩的手……
王小嵩和郝梅同时捡到一张传单。
传单被扯了。他们互相望着,都觉得不大好意思。
他们将传单对起来一块儿看。
一群人追逐一个男人跑过去,他们发现那群人里有韩德宝……
王小嵩喊:“韩德宝!韩德宝!”
韩德宝站住,王小嵩拉着郝梅的手跑过去,问:“那人怎么了?”韩德宝说:“那是位画家……”他发现王小嵩和郝梅仍拉着手,揶揄地说:“你们两位红卫兵战友,真够小资情调的啊!”
两人这才意识到仍拉着手,立刻松开。
郝梅说:“去你的!别瞎说。”
王小嵩解释:“我去市里看大字报,碰见了她。”
韩德宝说:“得啦得啦,甭解释。我只关心国家大事,才不管你们是不是碰见的呢!”
郝梅问:“那些人,追那画家干什么呀?”
“他画了一组画——孙悟空臂戴红卫兵袖标,到西天去取革命真经。”
王小嵩不解地说:“这也没什么呀。不是到处都引用毛主席的两句诗词——‘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么?”
“他还画了一尊袒着大肚皮的如来佛,手捧三卷‘红宝书’,笑嘻嘻地送给孙悟空——这不等于是公开地、恶毒地丑化伟大领袖毛主席么?”
那中年画家终于被抓住了,正被人扭住两条胳膊往回走,从他们眼前走过……
画家一边走一边又急躁又委屈地自我辩护:“同志们,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我怎么敢丑化伟大领袖毛主席呢?我哪儿有那份狗胆啊!我是真心实意地拥护文化大革命,支持红卫兵小将的一切革命行动,才连夜赶画了……”
四十八
一名看来是高中生的红卫兵扇了他一耳光:“住口!谁跟你是同志?谁知道你什么成份?”
他们默默地看着那些人走过……
韩德宝同情地说:“这下他可完了。弄不好会定成个现行反革命!”
郝梅说:“那你还跟着追?”
“当时周围的人们一喊打现行反革命,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糊涂地就跟着追了起来……哎呦,我大概扎脚了!”
王小嵩和郝梅低头看他脚——原来他赤着双脚。
王小嵩问:“你怎么光着脚?你鞋呢?”
韩德宝蹲下从脚上拔出什么:“嗨,别提啦。我那双刚买的高级球鞋,被人逼着给脱下来了。说鞋底儿的胶纹,走一步能踩出一个‘毛’字……”
郝梅掏出手绢,蹲下替他包扎脚,一边说:“光着双脚你还有那么高涨的革命热情。要是还穿着那双高级球鞋,不得跳到云端里去喊‘造反有理’呀?”
韩德宝说:“全国一齐停课,还不就是为了让咱们闹革命嘛!听说没有?今年升高中,取消考试了,要以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为主……”
郝梅关心地问:“真的?”
王小嵩忽然往前方一指,说:“那边着火啦!”
远处一缕浓烟升起……
韩德宝说:“那是在烧鞋!情愿的不情愿的,被脱下了几百双我那样的鞋呢!集中一块儿,一把火全烧了。让人看着怪可惜的。”
一个光脚的大高个子男人走过(看去可能是个运动员),见韩德宝也光着脚,对他苦笑了一下(韩德宝还以苦笑),那人刚刚笑过,大概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表情成问题,马上说一句:“文化大革命万岁!”
韩德宝接下句:“万岁万万岁!”
郝梅目睹这颇具喜剧意味的一小幕,忍住笑问韩德宝:“你出门怎么不戴上红卫兵袖标?”
韩德宝说:“戴了,又摘下来揣在兜里了。光着双脚丫子,我怕有损咱们红卫兵的形象……”
郝梅说:“快戴上。不戴,万一谁觉得你的样子哪不对劲儿,把你当‘黑五类’盘问一顿怎么办?”
“对,对。你说得对……”韩德宝赶忙从兜里掏出红卫兵袖标,举起双臂,让王小嵩替他戴。
两人望着戴了袖标的韩德宝一瘸一拐地走了。
郝梅不无忧虑地说:“要是真取消了考试,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升高中。”
王小嵩安慰她:“别想那么多。你虽然不是正宗‘红五类’,可你是‘红外围’啊!只要你能积极参加运动就没问题。”
郝梅说:“咱们全班,就剩我没给咱们老师贴大字报了。”
“还有我呢。”
“咱俩合写一张吧?要不该被认为是‘保皇派’了,你说呢?”
王小嵩说:“可是,写什么呢?”
郝梅想了想,说:“我记得有一次,老师在班会上讲,‘三好’学生,应当是学习好放在第一位,咱们就批判她向学生灌输‘白专’思想吧,行不行?”
“也行……”
郝梅说:“这个问题的性质,不至于太严重吧?”
“可太轻描淡写也不行啊!那还不如不写。报纸上广播里,不是天天都在讲,革命的大批判不能轻描淡写么?”
“是啊。这样吧,你起草,我抄。”郝梅说,“我一定把咱们的大字报抄得字迹工整。你不是认为我的毛笔字比钢笔字还好么?”
王小嵩点了点头。
郝梅说:“你可一定要有分寸,千万别一张大字报,把咱们老师推到了敌我矛盾的立场上去。”
“放心,我不会的。”
不经意间,他们踏上了一条用红漆写在地上的竖标语——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两人发现后,王小嵩扯着郝梅,一跃跳开……
王小嵩说:“不好,有人在望我们,快跑!”
他拉起郝梅的手就跑。
他们气喘吁吁在另一条马路口站住——郝梅闭着双眼胸脯起伏着,身体向后一倾,靠在王小嵩胸前。而头向后一仰,担在了王小嵩的肩上——她的嘴唇几乎触在王小嵩脸颊上。
王小嵩意外地呆立着。
四十九
这情形会使人们忆起《保尔·柯察金》这部苏联影片中,保尔和冬妮娅赛跑后的情形——近处有大字报专栏,火药味儿十足的标语,远处有阵阵口号声、广播批判声,“要是革命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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