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不由自主的这一种纯洁的亲昵,与周围的时空是那么的不协调。
郝梅说:“我都喘不上气儿来了。”
王小嵩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揽住了郝梅的腰肢。
郝梅说:“要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该多好哇。”
仿佛专和她的话作对,近乎喊叫的广播声突起:“前区委书记张尔泰,一贯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长期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分庭抗礼。今天,终于被广大革命群众拉下马,揪出来游街示众了!”
王小嵩手从郝梅腰间放下。郝梅身体也立刻脱离了他胸前。
一辆被语录牌标语牌四面遮挡得像装甲车似的“游斗车”,缓缓出现在街口。车上的被游斗者戴着高帽,弯着腰,挂着牌子。他们注视着那辆车驶过。
王小嵩发现郝梅神色异样,问:“你怎么了?”
“……”
“你……认识的人?”
郝梅猛省地说:“那是张萌她父亲呀!……我经常到她家去……不会认错!再说牌子上也写得清清楚楚……她家离这儿不远。”
“那,咱们快到她家看看她去。”郝梅点头。
一辆卡车停在张萌家的街口,戴袖标的人们正在从她家里往外搬东西。
王小嵩、郝梅隐在观望者中,不敢贸然上前……
那些人将东西装上车,也上了车。车开走后,人们渐散。
王小嵩轻轻地对郝梅说:“把袖标摘下来,别让看见的人把我们当成红卫兵中的同情者。”
两人摘下袖标,揣入兜里,迅速跑入张萌家。
一片抄查过的凌乱情形。
几个房间都贴了封条,只有一扇门没封,他们轻轻走过去,郝梅踩到了什么,险些滑倒,幸被王小嵩扶住——脚下是一条金鱼。
王小嵩用脚尖将鱼拨开。
郝梅基督徒犯了天条似的不安:“哎呀!它被我踩死了。”
“它早已经死了!”张萌出现在那扇没封的门外,也就是她的小房间的门外。她的话冷冰冰的,表情也那样。
两人这才发现,地上不止一条金鱼,还有几条。有的还在动腮。一地鱼缸的玻璃碎片。
张萌说:“他们说——你家还养两缸金鱼。就把鱼缸捧起来摔碎了。”
郝梅蹲下,从地上捡起一条仍苟活的金鱼,望着张萌:“这一条还活着。快找个能盛水的东西,救它一命!”
张萌说:“谁对我发善心?”
郝梅手托那条金鱼,转目四顾,见脸盆中还有半盆水,将金鱼放入了脸盆。
张萌说:“盆里兑了药水儿。我大爷在国外。他们怀疑我父亲里通外国,用盆里的水泡过信件。”
鱼在盆里扭动,似乎比干在地上更加痛苦。郝梅不忍地立刻转过了脸。
王小嵩蹲下捡地上的碎玻璃。
张萌说:“你别捡。兴许一会儿还来一批人,扎了他们的脚才好!”
她脸上浮出一种怪异的冷笑。
碎玻璃又从王小嵩手中落到地上——他缓缓站着,望着张萌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郝梅问:“你妈妈呢?”
“她也在妇联挨批判呢。”
郝梅不禁和王小嵩对视一眼。
张萌冷冷地问:“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在街上看见……”
王小嵩赶快拦住:“别说了……”
五十
张萌说:“说吧,看见了游斗我父亲的情形是不是?从现在起,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使我感到震惊了。”
郝梅说:“张萌,先到我家去住几天吧!我爸爸妈妈一向挺喜欢你的,绝不会歧视你。”
“你爸爸妈妈从前喜欢我,那也许因为,我从前是区委书记的女儿,而现在我是‘走资派’的女儿了。”
郝梅善意遭拒也不禁愣怔无言。
王小嵩不平地说:“张萌,你怎么诋毁她的一番好意呢?你这么说太……太……”
张萌说:“太不厚道、太不尽人情、太不识好歹、太不公正了是不是?可什么叫公正呢?”她将目光移向郝梅,“你知道么?我父亲的罪状之一,就是在城建方面,重用你父亲那位资产阶级出身的工程师。也许明天你父亲就是我父亲的陪斗人。”
她们彼此对视着。
郝梅眼中涌出了泪,她猛转身跑出去了。
王小嵩谴责地瞪着张萌:“你!”
张萌从地上捡起相册,翻看着说:“他们勒令我及早和我父亲划清界线。我回答他们——见他们的鬼去吧!”她说着,手捧相册,走到了王小嵩跟前,“于是他们扯掉了我的红卫兵袖标。”
王小嵩这才发现,她的衣袖都被扯破了,别针却还在衣袖上。
张萌垂下目光瞧着王小嵩的衣兜——他的红卫兵袖标露出一部分在兜外……
张萌说:“可你,尊敬的红卫兵小将,为什么不将袖标戴在臂上,而要揣入兜里呢?”她一只手缓缓拽出了他的袖标,用两根指头捏着,“怕引起我的嫉妒,是么?”
王小嵩气呼呼地一把夺回了袖标。
张萌突然发火,双手举起相册打王小嵩:“滚!滚出去!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快滚呀!”
王小嵩护着头逃出了张萌家。
她家传出张萌的哭声。
王小嵩追上了郝梅。他说:“你千万别生张萌的气。我敢肯定她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她平时除了对你还友好些,在别的同学面前却骄傲得很,她怎么能一下子接受得了这样的现实呢?”
郝梅无语,只是快走。
王小嵩说:“是你找我陪你到市里来看大字报的。街上挺乱的,我得把你送回家才放心,啊?”
郝梅仍无语,但看得出,她同意。
到家了,郝梅拍门。
郝梅母亲的声音:“谁呀?”
“妈,是我。”
门没开,仍然只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小梅呀,就你自己么?”
王小嵩说:“阿姨,还有我,王小嵩。”
“就你俩吧?”
“就我俩,妈,你快开门吧!”
不见母亲露面,只见门开了一半——他们一进去,门立刻又关上了。
厨房里飘出的烟,使郝梅一进门就呛得咳嗽起来——而母亲项上挂着口罩。
郝梅问:“妈,你在干什么呢?”
母亲用身体挡着厨房的门,掩饰地说:“饭焦了。你们快进屋吧。”
王小嵩欲在客厅门口换鞋。这是他来她家的习惯。
母亲将他推入客厅:“别换了,都文化大革命了么,还换什么鞋啊!”
客厅。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