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才是与心灵相通的词。对于营长,她就从来没有用过“理解”这个词。
最初是因为不明白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以后是因为明白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
她静静地想着,想着,抚摸着那本自己中学时代最喜欢读的书,心中产生了
一种悲哀,一种凄凉,想哭。
女教导员、女政委、女常委……历史在它的某一时期,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
更像女人,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身上保留着女人的情味。在北大荒的时候,她常
常从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中性的人。哪个男人如果公然敢用
瞧一个女人那种眼光瞧她一眼,那是肯定会被认为大逆不道的,也无疑会激怒她。
而女人们如果对她表示过分亲昵,则会被视为“马屁精”,遭到背地里的谩辱。
男性对她敬而远之,女性对她远而敬之。女教导员不是女人,是党的一级“代表”。
一次,营党委委员们坐在一起,围桌讨论制定“知识青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有人主张加上“洗澡避女人”这一条。有人不同意,认为这一条在进行一般连队
教育时强调一下就可以了。加上这一条,就必须从已列出的八条中去掉一条。否
则,变成三大纪律九项注意,不伦不类。主张加上这一条的,坚持非加上这一条
不可。为了加上这一条,理所当然地应该去掉已列出的某一条。双方争论起来,
直至面红耳赤,出言不雅的地步。仿佛坐在他们之中的她,并不是个女人。几个
男人关于“洗澡避女人”这个命题所说的一些话,是比他们赤身裸体当着某个女
人的面洗澡,更会使一个女人感到羞赧的。
最后营长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乱他妈的争个什么劲儿! 男人不就是多那
么三两肉,女人不就是少那么三两肉吗? 让教导员决定! 教导员点头,就加上。
教导员摇头,就不加! 教导员也代表我的意见啦! ”
真是莫大的荣幸啊! 营长在任何问题上,一向都很尊重她的意见,一向都有
意建树她的威信。
于是所有男人们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脸上。
她当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朝脸上涌……
只有特殊情况下,比如要选派代表参加什么隆重的会议,名额中强调一定要
有女代表,她的性别才在特殊的情况下有了特殊的意义。
营部搬家时,她在连队蹲点,是话务员和通讯员替她搬的东西,结果将她的
一本厚厚的日记丢失了。整本日记都是写给一个人的信,写给“简”的信。二十
一封半。
日记终于是找回来了,但已不知被多少人看过。她为此对话务员和通讯员大
发了一顿脾气。
不久,许多人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教导员害了单相思,爱上了一个姓
“简”的。议论最初在营机关范围内传播,后来就蔓延到了离营部较近的几个连
队。有人甚至怀着某种低俗的兴趣暗中调查了解。在全营也没查出一个姓“简”
的男性,只查出三个姓钱的,其中一个还是老头。于是“简”像一个具有神秘色
彩的影子,伴随着她出现在各处,接受众多不可思议的目光的检阅。
营长不得不找她谈话了,开门见山地问她:“简”是谁?
她镇定地回答: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呢? 营长不相信她。这太荒唐嘛!
“那么,你解释解释,那本日记是怎么回事啊? ”营长刨根问底。
怎么解释? 没法儿对这个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山东大汉解释清楚。
她反问:“你也看过我的日记了? ”
营长摇头,说没看过,听传的。
她心中有了底,现编现讲,说那本日记,并不是她的,而是她小姨的。说她
小姨是某出版社的外文翻译。说日记上写的是小姨翻译的最后一部书的手稿,没
译完,小姨就生病死了。说她保留这本日记,是出于对小姨的怀念。
营长完全相信了她的话,营长在任何事情上从未怀疑过她的话。营长相信她
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因为营长认为他太了解她了,怀疑她就等于怀疑自己。营长
从不怀疑自己。
营长在全营机关会议上替她辟谣。大发雷霆,说要追查造谣者和传谣者,严
加惩处。说造教导员的谣,就等于造他营长的谣。
2
“我最了解教导员! 教导员爱上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么? 她能不向组织汇报
么? 组织能不掌握情况么? 组织能不对这个人进行各方面的了解么? 教导员若爱
上什么人,不像你们所想的是件简单的事! 他妈的谁今后再敢说一个‘简’字,
我割掉他的舌头……”
营长是好意,绝对的好意。营长维护她的尊严和形象不受谣言伤害,正如维
护他自己的尊严和形象一样。
关于小姨的感伤而富有人情味的谎话,由她的入党介绍人之口,当众重讲了
一遍。所有的人似乎都相信了,几个人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她就在营长身旁,正襟危坐,神情庄重。她不得不摆出一副受到无端伤害然
而宽容为怀的样子,迎视着种种对她表示歉疚的目光。
她心里却非常难过。那是一种不得不以庄重的神情去加以掩饰的难过。她那
么轻易、那么成功地欺骗了营长,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又那么严厉、那么无私地欺
骗了更多的人。为了什么呢? 究竟是为了“简”,还是为了爱? 也许仅仅是为了
维护一位女教导员的中性的形象! 那一天,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怜悯,也
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我已虚伪到了怎样的地步啊! 我已变得不是
我自己了!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心中时时感到空虚?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
众承认,我多么希望别人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我? 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
我多么嫉妒那些漂亮的、开朗的、魅力迷人的姑娘,幻想像她们那样,无论出现
在哪里,都能吸引众多小伙子爱慕的、而不是准备接受批评的目光;幻想像她们
那样被英俊潇洒的青年苦苦追求,幻想像她们那样暗中交换小伙子们写给她们的
情书看,与情人偷偷幽会在小河边或桦林中?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面对营长宣告:
“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些思想,从那一天起,开始如剐如割地折磨她的灵魂。
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她开始正视自己的灵魂。
从别人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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