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1)

阅读记录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于“简”的那种依恋,那种沟通,是一个女人与自己封

  闭的心灵的沟通,是一个女人对女人本应具有的一切的依恋。不幸的是,她更想

  成为一个女人。而别人和生活要求她迫使她成为一个教导员。“简”是不漂亮的,

  她也是不漂亮的。

  “简”不是十九世纪英国穷牧师女儿的影子,“简”就是她自己。

  “把外表的虚饰当作真正的价值。让刷白的墙壁证明洁净的神龛……”

  直至那一天她似乎才真正对《简·爱》这一本书中的这一句话有所理解。

  “简”却比她还要幸运些。“简”心中有一位罗切斯特先生。她心中只有女

  人的孤独,还有那些政治思想工作条例……

  那一天她将日记烧掉了。

  谣言被权威消灭了。

  灵魂被思想灼焦了。

  营长以为一场庸俗无聊的风波已经过去。

  而她却缩人自己的灵魂之中更加不敢钻出来。

  她给营长织了一件毛衣,为了表示对于一位监护自己的党内同志的感激。无

  论如何,营长毕竟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求她对他表示感激,但营长从未向她或向

  别的什么人流露过这种要求。帮助青年干部树立威信,树立尊严,这是营长视为

  己任的。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应该具备的好品质。有了什么责任,营长总是挺身而

  出,将她护在身后。有了什么获得荣誉的机会,营长又总是毫无怨言地,非常真

  诚地将她推到前面。

  无论如何,营长是位好营长,好党员,好干部。营长的的确确有许多值得她

  学习,值得她尊敬的品质。

  但营长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好营长与好丈夫在生活中往往不一定那么和谐地

  统一在一起。

  营长经常打老婆。某些老婆,是天生需要经常被丈夫们捶捶打打的。营长的

  老婆就属于这一类老婆。都说山东女人勤劳,那女人却懒得出奇。除了做饭,任

  什么家务活也不干。而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做的地步,则完全是因为她还没有

  懒到连饭也不吃的地步。营长家里很脏,脏得他羞于让别人到他家去。那女人比

  营长小十三岁,正是心猿意马的少妇年华。营长没本事拴住她的性情,她便渐渐

  自己悟会了一套倚门卖俏的手段,干起了陈仓暗度的勾当。丑女人生出这种心思,

  也会有饥不择食的男人闻腥而至,何况那女人不丑。一张黑红的瓜子脸挺端正,

  不胖不瘦的身材挺苗条,再加上一双善于投出色饵的眼睛,无异于向男人们打出

  块招牌——“愿者上钩”。

  皇后风流,就有偷香窃玉的国手。营长的老婆不正经,就有敢冒营长之大不

  韪的色鬼。营长前脚出门,那女人后脚也出门,打扮得整整齐齐,油头粉面。营

  长往东,她往西。营长往西,她往东。

  挎着个小篮,上山去采“木耳”,采“蘑菇”,采“猴头”。一采一天。

  回来的时候,衣扣也缺了,头发也乱了,疲惫不堪却兴致勃勃。

  于是营长家里的木耳、蘑菇、猴头就多起来。多得营长经常送给回城市探家

  的营部机关知识青年。

  于是营长就不愁没有佐酒的菜了。

  于是营长就觉得自己的老婆也可爱起来。

  终于有一天营长吃出那木耳、蘑菇、猴头滋味不对,插上家门将老婆狠狠治

  了一回。那女人从窗口逃出,一路奔到营部,风风火火,大哭大闹。

  营部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记录团里的电话通知。

  她只好放下电话劝那女人安静下来。

  那女人便坐在她对面,像面对一位法官,抽抽搭搭地大声诉苦。

  “哪个男人像他? 从我嫁给这土鳖,他就只会老一套! ……”

  “什么老一套啊? ”她不懂,却觉得有义务替营长教育那女人一番。

  “恩爱夫妻,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晚上,总得换个花样吧? 可是他……就会老

  一套……完了事,背过身去就打呼噜,鸡鸭踩蛋还扇扇翅膀叫两声呢! ……”

  那女人却不知羞耻地给她上了一堂房事课。

  “你! ……你滚出去! ”她觉得脸上要着火了。

  “你是教导员,营长打我,我不找你找谁? ”那女人振振有词。

  她跑出了营部,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跑到小河边,在一棵大树下默默站立

  了许久……

  第二天营长见了她的面,还奇怪地问她脸色为什么不好了。

  她说没什么。

  营长就吸烟。吸了一支,接着又吸一支。连续吸了好几支,才吞吞吐吐地对

  她说:“小姚,我家那贱女人找你哭闹来了? 那骚货,就该一棍子打断她的腿,

  叫她往后看得见山,上不了山! ”

  “营长,我……得去问问打字员,团部的电话通知打印出来没有……”她欲

  借故走开。

  营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恳求地说:“小姚,昨天那事,你可得替我

  遮掩啊! 传出去,我这营长没脸当了! ……”

  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觉得面前这个山东大汉非常可怜。

  她暗中进行调查,将与营长老婆有瓜葛的那几个男人,发配到了很远很远的

  山沟连队。她并未向他们作任何解释,他们心虚,也不敢表示出任何不满。她第

  一次觉得,权力有时候并非可恶的东西。那也是她第一次没与营长商量,便果断

  地行使了教导员的权力。

  毛衣断断续续地织。织成后,营长已打发老婆回山东探家去了。

  毛衣是灰色的,粗线的,平针织的,又紧又厚,肯定很暖和。她没织花样,

  倒是想织,不会。她还是到了北大荒才跟同宿舍的姑娘们学起织毛衣来的。当上

  了教导员后,就再没摸过织针。以前她认为女教导员静静地坐在某处运针走线,

  如果被谁看见了,是有点大煞风景的。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将《毛泽东选

  集》或马恩列斯原著翻开,放在膝上,似看非看,似读非读,似动脑筋钻研又根

  本不是在动脑筋钻研。其实她一翻开那些领袖们的著作就头疼。

  因为她已经通读过数遍了,获得过三次通读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的荣誉。

  一次是营的标兵,一次是师的标兵,一次是全兵团的标兵。并没有谁要求她必须

  手不释卷地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是她自己这样要求自己。当上了标兵,就

  得努力争取永远将这个角色扮演下去。标兵一旦不再是标兵,也就连一个普通人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