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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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不再是了。那是非凡的苦难。某团的一位上海姑娘,连续两年获得了标兵的荣

  誉,第三年没被评选为全兵团的标兵,自杀了。她一想到这件事心就抖。她知道

  这样的事一旦降临到自己身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仅仅失去了个人的荣誉,

  而且也破灭了她那个团、她那个师的各级首长对她抱有的希望。群众也会对她另

  眼相看。

  标兵——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图腾,是群众心理的需要。没有的地方,没有

  的人群中,群众会造出来一个。这图腾一旦失去了光环,群众会再造一个。而失

  去了光环的那一个,就成为过了时的徽章。没有一颗坚强的心是经受不住这种摆

  布的。她有时不但害怕自己,也害怕群众。她常常感到人人都像自己一样,变得

  那么混账!

  连续——这个词,应用在化学和物理学中,就产生核反应。作用于一个人的

  心理,就很可能促使一个人去死。

  3

  在兵团颁布选举全兵团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动员令之前,她就知道,

  师首长给团首长打来了长途电话,说她是全师最有希望被选为全兵团标兵的青年

  干部,关心地询问到她一年来各方面的表现和工作情况。

  团长也给营长打来了电话,说:“姚教导员要是在选举之前出了什么差错,

  我撤你的职! ”

  营长将团长的话转告了她,并且当天就将七连和九连的两个“秀才”调到了

  营部,整天关在屋里写她的事迹材料。

  团长还派了团宣传股长来到营部,亲任两个“秀才”的组长。

  三个人不是关在屋子里伏案埋头,就是围住她无休无止地提问题,他们很善

  于引导她说出一些闪光的话。她非常体谅他们的良苦用心,不得不道出许多豪言

  壮语。那其实无异是一种摧残人耐性和神经的游戏,语言文字游戏。她道出的那

  些闪光的话,不过是许多当时很流行很时髦的“豪言壮语”的翻版。举一反三,

  发挥用之。

  比如“活着干,死了算! ”她换另外一种说法:“死了不能干,活着才拼命

  干! ”——就成为她,三师二团七营女教导员姚玉慧说出的“豪言壮语”了。

  她不是语言大师,她只有以这种办法应付别人,也应付自己。

  事迹材料完成后,她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搞成精神病。

  她的事迹在《兵团战士报》上登载了。

  她终于被评为全兵团的标兵了。

  当营长预先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时,她一转身就跑开了,在白桦林中哭了一

  场。

  营长从那天起却喜形于色,不分场合地搓着两只大手,笑得合不拢嘴,反反

  复复说:“太好啦! 太好啦! 小姚你可为咱们全团全师都争了光哇! 连续三年,

  不容易得很哩! 我这个入党介绍人,也沾了你的光,跟着你感到光荣哇! ……”

  从那时起,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荣誉,害怕自己曾一度努力争取的种种荣誉。

  每种新的荣誉,都仿佛一块压在她身上的大石头。

  她早已撑不住了,要被压垮了。她终于懂了,荣誉越多,越高,她越不是一

  个人,越不是一个女人了。

  织一件毛衣,这念头,不仅仅是为了对营长表示感激而产生的,也是一种反

  叛。反叛什么? 反叛谁? 并不具体,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思想坚定着这一念头。不,

  这种反叛的念头绝不是思想,是一种心理,一种朦胧的下意识,一种软弱的本能。

  如此而已。

  “我肯定我们应该回击! ”

  “简”在劳渥德学校受到虐待后,不是勇敢地说过这样的话么?

  那么她就要织一件毛衣。

  女人的,也可以认为是人的原始悟性,使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在受着种种

  的虐待。一种文明的,不伤及皮肉的,堂皇的虐待。

  因而也就没有谁体谅她,怜悯她,帮助她摆脱。恰恰相反,有多少人心里还

  对她隐藏着嫉妒。

  织毛衣! 织毛衣!!织毛衣!!!

  当她开始织那件毛衣时,她才觉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又有点多少像一个女人了。

  织毛衣,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静静地坐着,光滑的织针在手

  中运动着,柔软的毛线有条不紊地一环环缠绕在织针上,不知不觉中变成袖子,

  变成领口……更美妙的是,不必强装出一副认真钻研或颦眉思索的样子。她甚至

  暗想,织毛衣远比装模作样地学毛选或马恩列斯著作,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聪明

  起来。

  许多人看见她织毛衣,起初自然都表示出极大的惊诧。

  “教导员,你还会织毛衣呀? ”

  “教导员,看这颜色,你不是给自己织的吧? ”

  “教导员,你要急着织成的话,我有空时帮你织呀? ”

  “给营长织的? ……营长也怪可怜的,还从没见他穿过一件毛衣呢! ”

  ……

  不久,营部机关的人们也就习惯了看见她静静地坐在某处织毛衣。

  她有些后悔说出了是给营长织的。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织毛衣,这是很容易

  引起许多庸俗的猜测或闲言碎语的。

  却根本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刮进她耳朵里。

  所有营机关的人们,仿佛都普遍认为,营长和教导员之间的关系,无论亲密

  到何种程度,也肯定不会逾越圣洁的同志式的关系。

  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仿佛营长和教导员都是没有性与爱这两根神经的人,是

  同性的人。关于“简”的那些并无恶意纯粹是出于好奇的蜚短流长被营长严厉地

  加以扑灭之后,人们仿佛普遍认为那是营长替她当众发表的一次郑重宣言:她绝

  不会爱上什么人,也根本不需要爱。

  “小姚,听说你是给我织的啊? 抓紧织,今年冬天我就等着穿它啦! ”

  营长对她大加鼓励。

  知道自己做的是别人所期待的,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一种潜

  在的兴奋。甚至在开营党委会的时候,她也一反常态,不再那么严肃地瞧瞧这个,

  望望那个。她埋头坐在一旁织毛衣,别人不问到她什么话,她往往一言不发。

  营党委委员们竟连这一点也渐渐接受了,习惯了。

  既然营长都不批评她,他们何苦对她加以指责呢?

  营长为什么不批评她,这是她不甚明白的。因为毛衣是给他织的么? 管它为

  什么! 反正没人批评她,提醒她,告诫她注意什么,使她感到暗暗高兴。·

  织毛衣! 织毛衣!!织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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