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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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几乎是在报复谁似的织着。

  教导员的身份,标兵的影响,连续获得三次的荣誉……通通见鬼去吧! 她常

  常一边织着,心里一边恨恨地这么想。

  毛衣织成的那一天,是星期天。营机关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电话员小孙和

  文书小周都到连队看同学去了。

  收了最后一针,天已经黑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复杂而又艰

  巨的工作那么快活。看看手表,九点多了,小孙和小周肯定不会赶回来了。她将

  毛衣用一块方头巾包好,铺展被褥,想早点睡。洗了脚,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却

  又睡不着。光顾织毛衣,忘了往炉膛里加柴,火早熄了。屋里有点冷,又出奇地

  静。

  她感到异常孤独。

  小孙的同学在十连,小周的同学在十三连。她们当然都是去看望各自的男同

  学的。有个男同学在某连队,能够经常彼此看望看望,多好! 她也有男同学。同

  班的,同校的,都有。分散在各个连队。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个,

  都不需要她大老远地跑去看望他们。如果她这样做了,他们会感到惊诧的。除了

  惊诧,可能再也不会有其它表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绝不会大老远地跑到营

  部来看望她。他们看望她也认识的每一个女同学,就是从未看望过她。小学时期,

  她是市长的女儿。中学时期,她仍是市长的女儿。这一点,使她无论与小学还是

  中学的同学,都难以结下亲密的友情。那时候她自己好像也不需要友情。她在班

  级和学校里独往独来,高傲而孤僻,优越感极强。

  在北大荒,她也当过一个时期“走资派”的女儿,但属于“可以教育好的”

  一类。不久父亲便被“解放”了,“结合”了,“长期挂职休养”了,她又成了

  “革命干部的女儿”。于是成了,班长、排长,进而成了副指导员、指导员、教

  导员。于是,在她是“走资派”的女儿那一时期,曾主动接近过她的一个男同学,

  又跟她疏远了。

  她真希望哪一天有个什么人突然推门而入,声明是来看望她的,那她将会对

  这个人内心里充满了感激!

  小孙和小周的男同学,其实就是他们各自的恋人。她们常常背着她凑在一起

  说悄悄话,有时忧郁,流泪;有时欢乐,嬉笑。而当她一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

  们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听说星期天食堂吃饺子? ”

  “嗯。”

  “开饭时如果我不在,别忘了替我打呀! 打两份。一份三两的,一份八两的。”

  “谁要来看我? 肯定是个男的! ”

  “还会有谁来看我? 我那位呗! 他说每个星期都是我下连队看他,他有点过

  意不去! ”

  “别,千万别让他来营部看你,打电话告诉他,你去看他! ”

  “为什么啦? ”

  “用问? 教导员眼皮底下,你们这次见面能愉快么? 我想象得出,她肯定会

  这么说:‘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 ’不把你那位鼻子气歪了才怪呢! ……”

  “我看教导员有点不正常,自己不需要爱情,还希望别人都是石头! ”

  “那是嫉妒! 吃不到葡萄的人,总说葡萄是酸的嘛! ”

  “哈哈哈哈……”

  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了她们议论她的这番话。那是夏天,她们在宿舍里,她

  在宿舍外。她们的笑声,从窗口飞出,像一把针甩在她心头上。

  她猛地推门跨入宿舍,使她们大吃一惊,笑声戛然而止,胆怯慌乱地瞧着她,

  似乎都不敢喘气了。

  她气得脸色苍白,双手发抖,狠狠地瞪着她们。

  她们同时迅速避了出去。

  接连几天,她们在她面前惴惴不安,诚惶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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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却没有因为这件事故意找她们的什么差错。如果她想报复她们,那是有很

  多机会也很容易的。

  然而她没有。

  如果说她还在某些方面像她自己,那么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条了——不实行报

  复。

  她还不甘连自己最后的本质都由自己污染了。

  “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这是营长的话,并非她的话。

  她不过是将营长在营党委会上说的这句话,在营机关星期六例会上又宣布了

  一遍。营机关的女知青多:电话员、卫生员、食堂的炊事员、招待所的服务员、

  文书、宣传干事、妇女干事一…·

  营长的话的确说得尖刻了些,但她自己当时确也认为这一点不无强调的必要。

  她那颗受到伤害的心痛苦而委屈……

  屋里太静了,也太冷了。火炕冰凉,忘了烧。电压不足,一百度的电灯,还

  比不上四十度的电灯亮,像一只昏黄的独眼,冷漠地瞪着她。‘

  外面也是那么静,听不到风声,世界仿佛死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她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形单影只地度

  过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又匆匆地穿好衣服,穿上了鞋。

  她挟起那件用头巾包着的毛衣,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的,雪很大,仍在下。月光皎洁,

  四野一片银白。大而柔软的雪花,时时飘落在她脸上。一接触到她的脸颊,顷刻

  便溶化了。几排营部的家属房,窗子全黑了,人们也许早已进入了梦乡。

  她走着,走着,不假思索地,机械地走着,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在前面

  拽着她。

  走到一排房子最东头的一家小院外,她站住了。

  是营长家。

  窗帘拉着。忽闪不定的,微弱的光亮透过窗帘布,被滤成了蓝色的,晃在玻

  璃上。

  她想营长还没睡。

  她犹豫片刻,轻轻走入小院,轻轻走到门前,轻轻拍门。

  “谁? ”营长的声音。听来粗暴,使她猜想他正在独自生闷气。

  或者由于非常讨厌此时此刻有人登门打扰而恼火。

  “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回答的声音竞那么低。

  “小姚? ……”营长披着棉袄开了门,闪身将她让进屋里。

  桌上点着极短的一截蜡烛。摆着半瓶酒,一只粗瓷大碗,一小盘咸菜。

  营长家里似乎比她的宿舍里更少生气,更少温暖,也更昏暗,也更窒闷。

  “怎么不开灯? ”

  “灯泡坏了。”

  “到办公室去先取一个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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